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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卷外章—丁小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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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日初升, 4S店刚一开门, 顾客便踏破了门槛。

    保安荷枪实弹,既要检查进店顾客,是否有感染嫌疑,又要防备不时从路边蹿来的丧尸。

    丧尸横行, 车辆使用寿命大大缩短,车市陡然紧俏,幸而4S店库存充足,只要市民能平安入店, 就可以踏实购车。

    展示大厅内人满为患, 每一款车型, 几乎都被选购者围得水泄不通,想坐进去试一试,还要排号, 唯独一处, 即大厅东北角, 略点冷清。

    一辆紫色甲壳虫展示在那里。

    旁边只站着两位男顾客,一个高些, 身材颀长, 俊逸非凡, 很少有男人会留的长发,在他身上不觉另类, 反而气质脱俗;另一个比他稍矮一点, 但也年轻帅气, 青春活力。

    俊逸非凡的,望着紫色甲壳虫,目光痴迷。

    年轻帅气的,白眼快翻上了天。

    “美。”孟章想了半天,也只想得到这一个字。

    丁小车绝望:“你的审美太扭曲了。”

    孟章转头看他。

    丁小车咽了下口水:“你、你看我干嘛。”

    孟章唇角微扬,笑意浅淡,如清风,如明月:“美则美矣,不如你。”

    丁小车:“……”

    “导购——”丁小车最终,向甜言蜜语投降。

    不怕神君没审美,就怕神君一张嘴。

    二人当场付款,当场提车,很快,便开着紫色甲壳虫,悠悠驶回丁小车家。

    虽然木已成舟,丁小车仍是吐槽了一路,直到进了家门,还在碎碎念:“魅惑红、薄荷绿、冰片蓝、马卡龙粉、薰衣草紫……你买过的车,颜色都能凑个热带果篮了!”

    孟章正在换鞋,闻言愣住:“热带……果篮?”

    “就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热带水果放在篮子里,”丁小车边说边比画,“堆成小山,热情洋溢的……”

    孟章还是迷糊:“热带水果,和楼下水果店里的水果,有何不同?”

    丁小车形容不出来,干脆拿纸笔画起来:“这个叫芒果,黄橙橙的,楼下水果店里就没有!”

    孟章看着那幅怎么瞧怎么像鹅卵石的画作,还是难以对这枚热带水果有具体影像。

    丁小车看着自己的作品,也有些一言难尽,末了叹口气:“早知道拿手机拍下来了,”他有点对不住地看向孟章,“那帮外乡人也没带实物,就是他们看手机相册,闲聊,我瞄到一眼。”

    外乡人,即每天固定在某个时间段,出现在这个城市里的人。

    孟章和丁小车说过,如果遇见外乡人身上有新奇物件,或者听到他们说些不懂的话,尽量都记下来,或许有用,或许无用,反正日子闲散,两人共同推敲、琢磨,还多些乐趣。

    话虽这么说,但也不必句句较真,事事铭记,可显然,丁小车上心了,并为自己没做到最好,而觉得歉意。

    认真得近乎傻气,这是丁小车身上最让人犯愁的地方。

    却也是最可爱的地方。

    孟章把人勾过来,娴熟地偷了个吻。

    丁小车怔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孟章想了想,又亲了第二下。

    丁小车脸腾一下红了,但一贯嘴硬:“你、你亲我干嘛。”

    孟章将人搂住,头抵头,周身隐隐檀香,让人不自觉平和宁静:“谢谢你让我选车。”

    丁小车咕哝:“本来也是你花钱……”

    “非也,”孟章纠正他,“我现在花的每一个铜板,都是你的钱。”

    丁小车:“……”

    “那天我就说过了,从今以后——”孟章将两人拉开一点距离,眉对眉,眼对眼,郑重看进丁小车的眼眸深处,宣誓主权一般,“我的香火钱归你,你,归我。”

    ……

    孟章神君不记得元神出窍以前的事。

    他是在五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脱离了神像桎梏,元神得到自由,才开始有记忆的。之后的一年,他虽仍在三教殿,寸步未离,却从“香客”的闲谈中,大概拼凑出了这个世间。

    这是一个丧尸横行的都市。

    丧尸会咬人,被咬者会感染甚至死亡,香客们的任务,是护送疫苗到中心医院。

    他的任务,则是给这些香客们,赐福。

    只要有人发现他的神像,并上香,他脑中立刻就会浮现无数兵器和物件,仿佛它们千百年前就根植在那里,他只需从中随意选两样,赐给对方即可。

    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过了三百多天。

    丁小车来了。

    那是一个雨夜,捆成粽子的家伙,“咚”地一声,摔进三教殿。

    踹他进来的是四个香客,进了殿,还不罢休,又朝他身上补了几脚。

    躺在地上的人,毫无还手之力,但可以还嘴:“我借你们车,你们还打我,以怨报德,下十八层地狱——”

    飘在半空的孟章,都替他无语,这时候破口大骂,除了傻,找不到第二个字形容。

    果然,四人更怒了,踹得也愈发狠:“你他妈鸣笛引丧尸怎么不说?啊?老子差点儿死河堤路上——”

    被踹者疼得直哼哼,但就是不服软:“我说了车给你们,我要回家,我不想去城北,你们凭什么不放我!”

    香客间总有恩怨,最多的时候几队混在一起打,那才壮观,所以这一类情景,孟章见怪不怪。

    转身,正准备飘回墙壁后的神像,坐等被寻觅,一句冷哼让孟章顿住。

    “老四,你和一个NPC对骂,吃饱了撑的。”

    NPC,这是很多香客叩拜他时,也会套到他身上的称呼。

    他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却懂得,如果大家都叫NPC,那就该是同类。

    孟章从来没在三教殿里,见过同类。

    他只见过香客,和尾随香客而来的丧尸。

    “啊——”被踹者忽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孟章心里莫名一颤,僵硬回头,只见四人中眼神最冷的那个,用一柄匕首,刺穿了被踹者的小臂。

    伤人者面不改色,拔出匕首,甩甩血,收回刀鞘。

    被踹者已经疼得喊不出声了,脸色煞白,额头布满汗珠。

    另外三个香客也傻眼了,刚才踹得最狠那个,都面露不忍:“不用这么凶残吧……”

    冷眼受不了地叹口气,抬眼瞥他们:“说多少回了,别真情实感,这就是一帮NPC,死不死,明天也恢复出厂设置,OK?”

    说完,他又看向缩成一团的被踹者,轻哼着问:“现在,带不带我们去城北?”

    被踹者咬紧牙关,愣是不言语。

    冷眼蹲下来,不紧不慢道:“看来还得补一刀。”

    被踹者慌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孟章可以从那双眸子里,感觉到极度恐惧的颤栗。

    可他仍倔强沉默着,几乎咬破了嘴唇。

    眼看冷眼满不在乎,再度拿出匕首,孟章忽然就愤怒了,那怒气来的极猛烈,他甚至都还没想好要如何,整个三教殿就剧烈晃动起来!

    “我操,地震?!”

    三个香客一下子慌了,连冷眼都变了脸色。

    可三教殿的摇晃不仅没停,反而更甚,房梁上掉下阵阵尘土,外面屋顶则不断有瓦片滑落,摔碎!

    “还等什么啊,赶紧跑吧——”

    “隐藏彩蛋……”

    “命都没了要屁彩蛋!”

    四人仓皇而逃,跑在最末的还不忘抓紧绳子,把被踹者生生拽起来,往门外扯。

    孟章哪会给他机会,瞅准他出门瞬间,霎时关闭三教殿大门!

    两片门板就像钢刀,一下子切断麻绳,还没来得及被扯出去的被踹者,跌坐在地。

    孟章上前,想看他情况,结果那人只在地上坐了几秒,可能是意识到身上绳索松了,忽然弹起,一溜烟跑到香案底下,藏得那叫一个隐蔽。

    孟章莫名其妙,听着汽车声,那帮人该是跑远了,索性停了地动山摇。

    三教殿回归寂静,孟章抬手,一拂袖,倒下的香炉、火烛恢复原貌,刚才的狼藉再没半点痕迹。

    “你藏那里做什么?”孟章落地,现出真身。

    “谁、谁在说话?”供桌底下,传出牙齿打颤的询问。

    孟章哭笑不得:“出来不就知道了。”

    “不。”桌底下的人坚持,“万一还有余震呢,躲这里最安全!”

    “余震”是什么?

    孟章记住这个新词,准备以后再研究,之后上前两步,来到供桌面前,蹲下来。

    桌底下的人嘴唇都发白了,整个身体抖得厉害,胳膊上血糊了一片。

    就这状态,和他对视的瞬间,这人竟然愣了,半天,说出一句:“你头发好长。”

    孟章怔在当场,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良久,他才找到自己声音:“不疼吗?”

    桌底下人一怔,似终于找回三魂七魄,倒吸口冷气,嗷一嗓子嚎出来:“疼啊——”

    “疼死了——”

    “他们不是人——”

    “王八蛋——”

    孟章忍住捂耳朵的冲动,朝鬼哭狼嚎的NPC胳膊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伤口和疼痛一并消失,只剩血迹,证明坏人曾来过。

    桌底下的人一脸不可置信,先试探性地轻戳一下胳膊,发现不疼,还不行,又用力拍几下,真不疼,这下开心了,一脸惊奇地问他:“你是神仙吗?”

    四目相对,空气突然安静。

    孟章酝酿半天,发现能答的,就这一个字:“……是。”

    他所有的从容,所有的仙风道骨,在这样完全摸不着节奏规律的交流里,荡然无存。

    “刚才的地震也是你弄的吗?”

    “……”

    “就是山摇地动,”看出他好像不太懂,青年在桌底下逼仄的空间,依然坚持双手比划外带声音模拟,“刚才那个咣当咣当稀里哗啦啊啊啊——”

    孟章艰难咽了下口:“……嗯。”

    青年眉目舒展,给了他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原来这世上真有神仙,还这么帅。”

    不知为什么,看见他笑,孟章也忍不住嘴角往上。

    “我叫小丁。”青年双手合十,焚香叩拜似的,“谢谢神仙救我。”

    “我叫孟章。”情不自禁,他也报出了自己的名。

    小丁意外:“神仙也有名字?”

    孟章:“……嗯。”

    小丁皱眉看他:“神仙,你为什么总是‘嗯’?”

    孟章:“……”

    小丁:“完了,连‘嗯’都没了。”

    孟章神君从来没有这么被动过,他决定抢回交谈的主导权:“你也是赐福者吗?”

    小丁茫然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我能出来吗?”

    “你不是担心‘余震’?”词不懂,但话,孟章可是记得清楚。

    在低矮桌案底下,歪了半天头的小丁,可怜兮兮皱起脸:“担心,但是脖子好酸……”

    孟章没好气地把人拉出来,小丁上下左右动了半天脑袋,舒服了:“你刚才问什么?”

    “你是赐福者吗?”孟章叹息地又重复一遍,仙途第一次觉出疲惫。

    “不是。”小丁坚定摇头,摇完问,“赐福者是啥?”

    孟章:“……”

    雨下了一夜,仙君也和小丁“秉烛夜谈”了一宿,终于弄明白了,小丁虽不是香客,但也不是他这样的赐福者,如果非要说,小丁应该是“赐车者”,一旦遇上香客,就要挣扎一番,再让对方把车抢过去。

    同时,孟章也了解到,这座城市里还有许多人,和小丁一样,努力生活在丧尸的重重围困中。

    夜,是这个城市最危险的时刻,商店被砸,铺子被抢,尸群横行,血流成河。但白天,这些痕迹都会淡去,店铺重开,大部分丧尸蛰伏,城市里的武装力量上岗,所以人们的生活,还可以照旧。

    “回城北上班?”听见小丁要告辞,孟章忽然有点舍不得,“你不是死也不去城北吗?”

    “那是晚上,白天就没问题啦。”小丁担忧地看了眼袖子上的血迹,“就是来不及换衣服了,领导肯定要骂我。”

    孟章回忆一下见过的香客们,挑了个他看着最顺眼的,抬手轻轻一扬,小丁从头到脚,换上了和那位一模一样的干净衣服。

    “你也太好用了吧!”小丁喜滋滋看着一身新行头,发自肺腑地称赞。

    “……”孟章已经放弃了,小丁爱说什么说什么,他微笑就好。

    朝气满满的青年,走到庙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回头:“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

    “当然。”孟章还没来得及细想,回答已经给了出去。

    小丁嘿嘿一笑,心满意足。

    “且慢,”孟章忽然想起惦记了一晚上的事,“你叫丁什么?”

    姓名姓名,总该有姓有名。

    小丁愣愣看着他,完全没懂似的:“就叫小丁啊。”

    孟章蹙眉:“没有名字吗?”

    小丁第一次收到这种问题,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末了,遗憾摇头:“没有,我姓丁,大家都叫我小丁。”

    目送对方离去,孟章反复回味那句“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竟不自觉生出一丝期待。

    十天,悄然而过。

    往日里,十天对于孟章,就如流水,转瞬即逝,这一回,却度日如年。

    他怀疑自己和小丁之间,对于“以后”的认知存在偏差。

    他的“以后”,就是几天后,小丁的“以后”呢?

    孟章不知道,但是,等不下去了。

    他第一次有了离开三教殿的冲动。

    而且想了,就做了,竟然没一丝迟疑。

    小丁上班的地方在城北,下班则回城南,孟章清晨出去的,在城北上空飘了一白天。

    这是他初次看见香客口中的末日都市,但完全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他只想找到小丁,找到了,就问一句,你知道骗神仙是什么下场吗?

    然而这座城市,人海茫茫,各种建筑,各种商铺,各种车水马龙。找个人,即便是神君,也大海捞针。

    及至夜幕落下,城北一片混乱惨叫后,陷入死寂,城南也没了白日喧嚣,人们躲进安全地带,屏息度过漫漫长夜。

    这时候,仍在城南路上开着的车,才显眼起来。

    孟章每见到一辆,便飘下去,他的元神无影无形,香客也好,城市里的人也好,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如此这般,终于在第九辆车里,见到了小丁。

    这一次,借车的四人很客气,好吃好喝招待丁车主,孟章元神飘进后排的时候,这位男青年咔咔嚼着薯片,好不惬意。

    孟章朝他吹气。

    小丁感觉到一阵风吹得脸上痒痒,抬手抹一把,继续咔咔,毫无被神仙盯上的自觉。

    孟章忍住气,直到车至码头,那帮人弃车上船,小丁重新坐回驾驶位,准备开车回家,他才在副驾驶现身。

    满腹不满,还没等他控诉上一句,看见他的丁司机先尖叫了,简直能冲破车顶。

    “啊啊啊啊鬼啊——”

    孟章崩溃,实在没好脾气了,狠狠弹一下他脑门。

    鬼叫戛然而止,丁司机捂着自己额头,可怜巴巴看他:“为什么弹我?”

    孟章暗自叹口气,忽然又有点后悔,应该弹轻一点的,但语气仍硬邦邦的:“毁约者,人神共弃。”

    小丁莫名皱眉:“毁约?我毁什么约了?”

    “你说以后来三教殿,十天没来,就是毁约。”孟章才不管其他,在他这里,“以后”的期限,最多十天!

    小丁眼里没出现愧疚,倒疑惑更浓:“三……教殿?”

    他脸上没任何玩笑意味,就是单纯的茫然,孟章看得心里一抖,忽然慌了:“小丁?”

    “你知道我名字?”小丁挑眉,彻底诧异了,“我们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