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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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淑芬回城寻工一事让人心烦,李丹善知人意,约上张芳和刘英,下了班到德盛茶楼消遣。最近各地流行成都麻将,其“血战到底”的休闲打法,颇为年轻人喜好。三个女人技艺精湛,我上桌就点了一炮三响,李丹乐不开交,笑得花枝乱颤。见不得她那副熊样,我阴笑着说:“三女对一男,阴盛阳衰,是凶兆。”话音刚落刘英接过话茬:“秦哥觉得不公平,打电话叫申冬强呀,你们二男战二女,我一旁买马观战。”调侃间张芳打出一张九筒,我手头捏了三张,高喊一声“杠”,惹得张芳粉脸下沉,直呼倒霉透顶。随后我冲刘英笑道:“不用申冬强我也能搞定,再说他人在贵阳……”话至此刘英就说:“他在贵阳个屁,中午我下楼买饭,还在门口碰见他,问我你在不在办公室,我说你在,他转身就走了。”刘英如此一说,心思已不在牌上,勉强战至十二点,被三女瓜分够戗,整整输了一千二。

    回家细作分析,申冬强不敢见我,定是心里有鬼。这等伪小人,看不穿时好得跟救世主,一旦看穿嘴脸,笑里藏刀句句暗箭。忐忑过了一夜,翌日电约申冬强,手机关得死死,发了几条短信,到下午也不见回。我便有些坐不住了,想当初如此信任,遣往贵阳与冯锡山接洽,而今却成了绊脚隐患。这厮嘴门若不把风,一旦泄露真相,后果不堪设想。冷静下来自省,眼下处境无非种因所致,谁叫自己贪恋钱财,穷尽伎俩慕那荣华富贵,就算千刀万剐落得四面楚歌,其惩罚也不为过火。一番自责思忖,熬过销售旺季再说吧,拿到团队业绩和年终奖,转身走人,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小时候老爸常讲:不做亏心事,莫怕鬼敲门。这话壮了不少胆,以至于在乡下生活那阵,半夜尿胀都不用尿壶,而是摸黑跑到院坝,面朝原野酣畅抛洒。稍大些更是明白,行得端正方才走得亮堂。二十八年来,从乖小孩到好大人,我未停歇也无迟疑,而今却止步不前,顾盼间悲悯成施舍,策略变算计。这些天神经异常衰弱,艰难入睡,又让噩梦缠身。在饿狼横行的荒野,我是那屡呼“狼来了”的孩子,周遭布满怀疑恶言,一群猎人站在远山,眼睁睁看着饿狼叼走羊崽,及至饿狼将我撕咬,亦无人弯弓拔箭。绝望中我看见虚空,数着佛珠念念有词:“你的孽缘已到,老衲奉命前来超度……”

    惊醒后已是日上三竿,手机有十数个未接来电,乃陈永胜和老板所为。揉揉惺忪两眼,顾不及梳洗打扮,趿上拖鞋行到阳台,料想陈永胜为茅台特供的事而来,先给他回了个电话。接通后这厮异常愤怒:“秦风你个龟儿子,可把老子害惨了!”我自知理亏,只好予以沉默,陈永胜接着数落:“我当你是兄弟,你却当我是傻子,这笔账秋后算账。现在这烂摊子你说如何收场?先说那五十箱茅台特供,昨天刚到库房就被抽调,也怪你娃运气不好,提的三箱一半查出有假。这些酒本用作今晚的接待,现在一切搞砸,领导严厉批评我失职,如何惩罚还是未知数。”陈永胜越说越带劲,最后无可奈何地说,“看在我跟周大炮的关系上,咱俩的恩怨算了,你也不必解释,做销售的人不可信,不可信啊。但军区这边如何处理,我是无能为力了,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

    黯然合上手机,蓦觉天空跟着暗淡下来,眼前白昼形如黑夜。事到如今,唯听之任之,折回客厅抽了两支烟,不知公司情况如何,抑止住内心的愁绪,战战兢兢拨通老板的电话。出乎意料,老板语气尚好,笑呵呵地问:“最近团购业务还好吧?”我说:“成都军区发了50箱,贵阳客户的余货最迟下周到岸。”话毕老板态度大转,不阴不阳道:“听申冬强汇报,情况可不是这么回事。”脑袋嗡地一响,神色未及缓解,老板又说,“你们年轻人哪,给好不孽好,只想一步到位,就没想着脚踏实地。”我愈加辩解,老板厉声道:“啥也别讲了,一切我都清楚,照此下去,公司早晚让你搞垮;春节旺季销售是关键,你先反省反省,业务暂由申冬强接管。”

    这招过河拆桥,实在防不胜防。申冬强去贵阳追不回货品,悄悄潜回成都,模仿我玩马后炮,炮制打击朱福田的计谋。这厮先写了一封信负荆请罪,听张芳讲,大意是他曾助纣为孽,险随恶贯满盈的秦风走上犯罪路,好在及时看清实质,悬崖勒马做回好人。这封信既揭我罪行,又作诚挚检讨,申冬强在会上朗声宣读,引得公司员工哗然。老板气得吹毛瞪眼,当场宣布撤销我的一切职务,勒令刘英递交有关我的财务报告。张芳讲完哀怨地说:“太出人意料了!真没想到申冬强是这种人,他骗走我身子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人狡诈,可你待他不薄啊,怎么说也不可能这样陷害。”我冷笑着应她:“其实这都是表象,职场如战场,互相利用而已。”张芳不甚明白,我说,“赶紧另谋高就,鑫达你是待不下去了。”张芳笑了笑说:“已经有这打算,本来看到申冬强就是一肚子气,现在他代管公司业务,哪有心思在他的淫威下工作。”

    昔日情人反目成仇,说来也能理解,安慰一番张芳,我迅速陷入财务账单的胶着。冯锡山耍赖不发货,我面临的不只军区传票,一旦公司追加罪责,春节我是没法过了,更别消说去上海。在肯德基坐了一个下午,往事于脑海不迭闪放,一切皆因财死,假酒陷陈永胜于不义,也陷周大炮于不仁。本想找周大炮商讨对策,想了想悻悻作罢。天色很快暗下来,念及城市深处有一个逼仄的家,还有孤苦无依的老母亲相伴,心头似又看到几许光明。打点思绪回家,竟鬼使神差走到世贸大厦门口,抬头看公司所在楼层,灯影踵踵暗泛生气。触景生情,嗟叹中申冬强潇洒走出,见了我也不回避,肉笑着迎上:“秦哥别往心里去,我是在帮你擦屁股,等事情柳暗花明,这位子还是你的。”我恨不得捶他一顿,可想到这厮德行免不了自己教唆,所有愤怒瞬息消散。

    我未理会申冬强,扭头走向街口,这厮疾步跟上:“军区的事虽然你有责任,但真走法律程序,冤有头债有主,法院也是先找鑫达;老板今天找我商量了,他托关系从东北调真货,发往成都息事宁人,至于假酒,全部收回销毁。”我惊得停了下来,狐疑中申冬强又说,“事情闹僵,吃亏的终究是公司,你我打工的,承担不了这个责任,老板念旧情,他不会坐视不理。其实这只是一个过渡期,冯锡山的货追回来,啥子事都能扯平。”申冬强说得倒是在理,稍作思忖我说:“你去了一趟贵阳,对冯锡山有多了解?”“没啥大问题,他无非是帮朱福田出气,公司跟他的合同摆着,他死赖账,我们就走法律程序,再说他也没到关门大吉的地步,毕竟只是一百箱特供酒……”

    垂头丧气回家,老妈还在灯下纳鞋底,见我神色异常,撑起身子说:“炖了鸡汤,还以为你要回来。”其实一整天颗米未进,满肚子愁闷,早已取代正常需求,眼下也无食欲,只是过了用餐时间,老妈以为我已在外海味山珍。老妈说着走向厨房,借助昏黄的灯光,惊觉老妈比先前佝偻,两鬓白发若隐若现。许因天天在一起,未曾感觉到残酷岁月,正悄悄掠走风华。二十年前老妈挑担卖菜,即便受重物压榨,她的腰杆挺若洋槐;那时买不起洗发水,头发未经活力因子滋润,亦是黑亮精神。可如今她展现的形象——不过岁刚半百,却已似花甲之年。一阵心酸袭上心头,老妈在此生活了三十年,我若去上海,她会不会习惯?未来尚无定数,看来举家搬迁暂时只是梦想,作何我也得在重庆待上一阵。

    短作思虑,我亦走进厨房,老妈正拿着汤勺往碗里盛汤,我上前接过勺子,说:“妈,你歇会,我来盛,你再喝一碗。”老妈怔怔地看着我,混浊的眼神里,流露既惊诧又慈祥的表情。我淡淡地笑了笑:“估计你也没喝多少,就算陪二娃喝吧,多喝益善。”老妈跟着一笑,小声叮嘱:“汤没放盐,自个儿加些。”我嗯了一声,盛好鸡汤,抬头却见老妈已坐回客厅,手握遥控板不停切换,脸上洋溢着莫名的笑容。自老爸生病以来,一家子生活长怨短叹,老妈这种神情,我是很久未曾见过了。

    夜幕徐徐拉开,母子俩默默喝着鸡汤,沉默中老妈突然说道:“有空你去找找淑芬。”我点头答应,老妈又说:“吴倩的事你决定了就去做,男子汉有始有终,不能出尔反尔。”“从未想过反悔,都是二娃的自愿,”我张嘴喝下一口,“只是二娃去了上海,也得把你带上,否则去了也不心安。”“我就算了,”老妈放下汤碗,“要守着尚德啊,根在这里,死了也有归宿。”我怫然不悦:“你怎么又谈到死,爸在天堂肯定也望我们过得好。”话毕老妈布满皱纹的脸剧烈地抽了一下:“那跟你爸说说去,看他愿不愿意。”老爸过世后,老妈在家里设了灵位,如今快到“毕七”,我也未曾有过跪拜,当下点了三支香烟,踽踽走到老爸的遗像前,恭敬地拜了三拜。正想跟老爸聊话阴阳,老妈走过来将我扶起:“二娃你傻,回屋睡觉吧,看你脸色憔悴,最近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淑芬不知去向,老爸尸骨未寒,老妈若知我为钱财非为,不知会否经得起这个打击。上次朱福田派人送鲜花和黄泥到医院,老妈惊问是不是得罪了人,我谎称不谙世事的下属恶作剧,黄泥配鲜花,寓意有土壤滋润,生命永不凋谢。老妈将信将疑,焦心危在旦夕的老爸,也就将这事抛之脑后。实则这是朱福田恶毒的诅咒,人死魂散躯归黄土,他放一坨黄泥在花篮里,无非诅咒老爸早死超生。为让老妈宽心,眼下我只有捏谎哄骗:“酒水销售旺季,公司事务繁杂,每天忧虑过多,不憔悴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