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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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天性心脏病。”

    “哦?心脏?我儿子在心外科,让他给看看,他是他们心外科年轻医生里头技术最好的。这孩子主治大夫是谁?”

    “聂医生,聂宇晟聂医生。”

    “哎哟,那就是我儿子,你放心吧,他可能干了。”聂东远挺得意地说,“他会把这孩子的病治好的。”

    正说着话,峰峰却不高兴了:“爷爷,我也要你抱。”

    “好好,都抱。”聂东远十分开心,恰巧这个时候聂宇晟来了。舒琴走后,他想还是应该来医院看看聂东远,谁知道到病房扑了个空,说是到儿科跟小朋友玩去了,于是他又找到这边儿童活动室来。

    远远他就看到聂东远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笑得很开心似的,他心里明白,其实聂东远还是挺期望自己结婚,能让他看到孙子。不过这种事情,一年半载之间,他真没办法让老父实现这个愿望。他走过去,叫了声:“爸。”

    “哟,你来了。”

    聂宇晟也看到了孙平,他像是小小的无尾熊,胆怯地趴在聂东远的肩上,于是他就说:“医生让您不能劳累,您还抱孩子。”

    “这孩子我刚抱起来,轻着呢。”聂东远很不高兴,“你小时候就喜欢我抱,现在又不生孩子给我抱,我只好抱别人家孩子。”

    聂宇晟不太喜欢孙平,很少正眼看他。孙平似乎也隐约知道什么似的,一见了他,就吓得紧紧搂住聂东远的脖子,把小脸都藏到聂东远耳朵后边去了。

    聂东远安抚似的拍了拍孙平的背:“不打针,你没看他连白大褂都没穿,他今天不上班,不是医生,他是叔叔,咱们不打针。”

    聂宇晟无动于衷:“您该回病房量血压了。”

    “好,就走。”聂东远却没舍得把孙平放下来,哄着他说,“你看这位叔叔,他小时候啊,就像你这样,怕打针,一见了医生就能哭得背过气去。嘿嘿,现在可出息了,自己当医生了。咱们长大了,也当医生好不好?拿针扎别人。”

    孙平这才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笑了一笑。聂宇晟沉着脸,聂东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看到你啊,爷爷就想起叔叔小时候……”他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的儿子,再看看孙平,说,“还真有点像……聂宇晟,回头我把你小时候的照片找出来给你瞧瞧,你小时候差不多就这模样。不过这孩子比你瘦,你小时候白胖白胖的,我一直担心你长成个大胖子……”

    聂宇晟看着聂东远抱着孙平,聂东远自从病后,格外喜欢孩子,还特意给那个摔在工地上的孩子捐了所有医药费。大约是人上了年纪,又病了,格外珍惜生命,喜欢活泼可爱的孩子,所以才会天天到儿童活动室来,陪孩子们玩,当圣诞老人大派礼物,以慰寂寥。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聂宇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好像隐隐约约的,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是是什么事情呢?他又想不出来。只是有种预感,就像是划船的时候驶进了桥下,阴影像铺天盖地似的,黑沉沉地压过来。

    他送聂东远回到病房,看护士量完体温血压,就到了吃饭时间。聂东远留他吃饭,他说:“我去病房看看。”

    “你今天不是休息吗?”聂东远忍了半天,此时再也忍不住了,“你的脸怎么了?还有手,怎么扎着纱布呢?跟人打架了?”

    “没有。”

    “那你下巴怎么青了?”

    “资料柜的柜门没关好,不小心磕的。”

    “手呢?”

    “拿温度计的时候不小心,弄断了,戳伤了。”

    “多大人了,怎么跟孩子似的,不省心。”聂东远似乎相信了,批评他,“毛毛躁躁的,还成天治病救人,再这样下去,你们主任敢让你上手术台吗?”

    “所以主任叫我休息两天。”

    “那你还去病房干什么?”

    “病房里住着我的十几个病人,就算不值班,我也得过去看看。”

    “去吧去吧。”聂东远换了话题,“下星期陪我去香港。”

    “这需要我领导同意。”

    “我已经跟你们业务副院长打过招呼了,他说没什么问题,会跟你们主任说的。”

    聂宇晟还想说什么,但聂东远已经挥手示意,聂宇晟把话忍了回去。舒琴说得对,这是他父亲,而且需要医护人员在飞机上,他就陪他走一趟好了,是儿子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聂宇晟回到病房,两天两夜没有值班,昨天半夜又收了个急诊,积下大堆病程要写,还有病人明天早上要办出院。他正琢磨是不是加个班,护士长正好路过值班室,看到他:“小聂,怎么又来了?方主任看到,又该生气了。”

    聂宇晟说:“还有好多事没做。”

    “工作哪是做得完的。对了,老董的老婆生了,今天中午生的,全科室的人差不多都去妇产科看过了,你也去一趟吧。”

    “好啊,董师兄一定高兴坏了。”

    “可不是,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老董笑得嘴都合不拢。连方主任下午都去看过了,还抱了小宝宝呢!”

    聂宇晟想到这位师兄平常对自己照顾颇多,现在添丁,自己当然应该去看看。于是收拾了一下,去门口小店买了个红包,装了贺金,再到妇产科去看老董夫妇。

    老董正手忙脚乱给孩子喂奶,刚出生的小婴儿,袖珍得还没有普通热水瓶大,包在襁褓里,小脸只有食堂的包子那么大。聂宇晟把红包交给老董,又跟老董的太太说了会儿话。老董太太就埋怨老董:“你看他老把孩子给抱着,好像怕别人抢了去似的。护士都说了,孩子刚出生第一天,睡着是正常的,他愣是要四小时喂十五毫升的牛奶,孩子不醒,他就念叨个没完……”

    “我那不是希望他早点把胎便排完。”老董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小聂,你坐呀!你看,我儿子长得像我吧?”

    聂宇晟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幸福的样子,难得地笑了笑,看了看那小小的熟睡中的婴儿,说:“是挺像你的。”

    “哼!我老婆还说不像我。这孩子刚被助产士抱出来,我妈就说:‘嘿,这肯定是咱们家的孩子,一准没抱错,就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你看看这眼皮,你看看这睫毛……’”

    仿佛是电光石火,聂宇晟突然想起聂东远抱着孙平的时候,自己到底是哪里觉得不对了,某个可怕的念头突如其来地浮现在他的脑海,就像月亮从重重的乌云中露出一缕清冷的光芒,刺破夜幕的沉重。他被那个可怕的猜测击倒了,他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过,可是今天,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突然就想到了。他浑身发抖,慢慢地站起来,老董看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不由得错愕:“小聂,你怎么啦?”

    聂宇晟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浑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董又问了一遍:“你怎么啦?”他这才定了定神,说:“突然想起来,有个病人,我下错处方了。”

    老董一听,也急了:“哎哟,那赶紧去改啊!快!快!”

    聂宇晟顾不上再说什么,急匆匆离开了妇产科病房。他一路狂奔到电梯,焦虑地按着上行键,电梯终于来了,在电梯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似的。好不容易到了心外病房,他急匆匆走到病房外头,却又迟疑了。

    谈静不在,王雨玲在哄孙平吃饭,孙平很听话,自己拿勺子舀着汤泡饭。从病房门口,只能看到他大半张侧脸,还是像谈静。聂宇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来谈静的丈夫长得什么样,这孩子到底像谁多一点儿。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勇气走近那个孩子。他折返到护士站,值班护士看到他,也非常意外:“聂医生,你不舒服呀?你脸色好难看,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烧?”

    聂宇晟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三十九床的血样,还有吗?”

    “有一份在化验处吧,不知道他们毁了没。”

    值班护士话音没落,聂宇晟拔腿就走。值班护士惊诧极了,平常聂医生不爱说话,可是为人特别有礼貌,问一点小事,都会向人道谢,今天他竟然连一个字都没说就走了,而且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家里失了火似的。

    任何时候聂医生都沉得住气,手术室的护士们动不动就说,你们心外的聂宇晟真是太沉得住气了,什么阵仗他都应付得下来,哪怕天塌了,他似乎都能把镊子一竖,先把天撑在那儿,然后继续淡定地做完手术。可是今天,聂医生这是怎么啦?

    聂宇晟去化验中心找到个熟人,托她进去找血样,血样找到之后,他又去体检中心,只说有点低烧,查个血象看看,抽完血他说自己送到化验中心去。体检中心当然没意见,他拿着两份血样,却打车去了医学院,找到自己留美时的一位同学,那同学跟他研究方向不一样,所以回来后就在医学院主攻遗传学。

    “我父亲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鉴定,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那位同学知道他父亲的朋友皆是非富则贵,富贵人家最重视隐私,这种事也屡见不鲜,所以还跟他开了个玩笑:“哟,别人搞出人命,你脸色咋这么难看?”

    聂宇晟完全没心情跟老同学开玩笑,只说:“结果一出来马上打电话给我,不论是什么时候,对方很急。”

    “没问题,我给你加个班,顶多四个小时,十六个位点,怎么样?够对得起你这份人情了吧!”

    聂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着,他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长。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四个小时,只觉得时光飞逝,从打开胸腔到最后的缝合,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但是这四个小时,比四天甚至四个月还要漫长,他数次想要冲动地给谈静打电话,或者直接去找她,可是找她有什么用呢?她是不会对他说实话的,如果她真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涔涔地流着冷汗,焦虑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医院看到孙平,他说了什么?他说了极度刻薄的话,他说这就是报应。而谈静,只是用含着泪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那么谈静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一定连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他觉得应该马上去见谈静,可是见面了跟她说什么呢?万一他猜错了呢?那份该死的DNA检测结果为什么还不出来!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电话终于打来了,那位同学在电话里幸灾乐祸:“你那位伯父惨了,RCP 值大于99.99%。你也知道,RCP 值大于99.73%就已经可以确认父子血缘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份血样,标准的生物父子关系。”

    聂宇晟只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几乎有几分钟失去了一切知觉。就像整个人都陷进冰窖里,千针万针似的寒冷扎上来,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自己却能清晰地听到耳后静脉流动的声音,汩汩的。在这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任何力气移动一根手指。他不知道那个同学还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本能地,艰难地,把电话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