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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那一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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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厕所的妇女:

    “秦玉河不通人性。今年一月,他喝醉了,来上厕所。上厕所是要交钱的呀,我从这里头有提成啊。俺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个厕所呢。秦玉河仗着是化肥厂的,两毛钱,就是不交。我撵着他要,他一拳打来,打掉我半个门牙。”

    接着张开嘴让李雪莲看。这妇女果然少半粒门牙。过去李雪莲跟秦玉河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还讲理,没想到离婚之后,他的性子变了。自己还真小看了他。李雪莲:

    “我今儿没找到他,找到他,就把他杀了。”

    听说李雪莲要杀人,看厕所的妇女倒没吃惊,只是说:

    “这挨千刀的,只是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

    “啥意思?”

    看厕所的妇女:

    “杀人不过头点地,一时三刻事儿就完了。叫我说,对这样的龟孙,不该杀他,该跟他闹呀。他不是跟别人结婚了吗?也闹他个天翻地覆,也闹他个妻离子散,让他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成,才叫人解气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原来惩罚一个人,有比杀了他更好的办法。把人杀了,事情还是稀里糊涂;闹他个天翻地覆,闹他个妻离子散,却能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是为了颠倒这件事,是为了颠倒事里被颠倒的理。李雪莲抱孩子来化肥厂时是为了杀秦玉河,离开化肥厂时,却想到了告状。大家都没想到的路,被一个管屎尿的人想到了。这人本来与秦玉河有仇,被秦玉河打碎半粒牙,现在无意之中,又救了秦玉河一命。

    三

    李雪莲第二次见到王公道,是在法院的法庭上。王公道身穿法官制服,刚审完一桩财产纠纷案。县城东街老晁家哥俩儿,自幼父母双亡;长大后,在县城十字街头,合开了一个胡辣汤铺子。哥俩儿每天五更开张,铺子又地处闹市,生意渐渐红火起来。但前年老大结婚,哥俩儿间多了一个人,矛盾也多了起来,一直闹到分家的地步。家里的财产倒好分割,二一添作五,到了胡辣汤铺子,两人都想争到手,互不相让,便闹到了法庭。王公道跟晁家老大是小学同学,相互打过招呼,便与哥俩儿调解,谁要胡辣汤铺子,给对方出多少钱等等。晁家老大倒听王公道的调解,晁家老二节外生枝,说老大自结婚之后,每天清晨不起床,两年来,十字街头的胡辣汤铺子,都是他五更开张,这不成长工了吗?又要在调解胡辣汤铺子之前,让老大先赔偿他两年来的损失。老大也急了,说去年老二胃出血,开肠剖腹的,白花了家里八千多块钱,这账如何算?哥俩儿越说越多,离开座位,戗到一起,有在法庭动手的架势。王公道看调解不成,只好宣布闭庭,此案改日判决。谁知老二又不让闭庭:

    “不说开肠剖腹的事没事儿,说到开肠剖腹,胡辣汤铺子就不算事儿了;今儿不说胡辣汤铺子了,单说开肠剖腹——今天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谁也别想走出这屋子一步!”

    又跳着脚在那里蹦:

    “我为啥开肠剖腹,还不是被他们两口子气的?”

    王公道忙说,“开肠剖腹”属节外生枝,与本案无关;谁知老二犯了浑,戗到王公道跟前,指着王公道说:

    “姓王的,知道你们是同学,你要今天敢徇私枉法,我也豁出去了!”

    又捋胳膊卷袖:

    “明说吧,来的时候,我喝了两口酒。”

    王公道:

    “啥意思,还想打我呀?”

    老二急扯白脸:

    “就看到没到那地步。”

    王公道气得浑身哆嗦:

    “你们哥俩儿争财产,盐里没我,醋里没我,我好意劝你们,咋就该打我了?”

    用法槌敲着桌子:

    “刁民,全是刁民。”

    大声喊来法警,把他们哥俩儿推搡出去。这时李雪莲上前:

    “大兄弟,说说我的事儿吧。”

    王公道的情绪还在晁家哥俩儿身上,一时没有认出李雪莲:

    “你的事儿,啥事儿?”

    李雪莲:

    “就是离婚的事儿,我头天晚上去过你家,我叫李雪莲,你让我等三天,今天就是第三天。”

    王公道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谁,这才将思路从晁家哥俩儿身上,转到了李雪莲身上。他重新坐到法桌后,开始想李雪莲的案子。想了半天,叹了一口气:

    “麻烦。”

    李雪莲:

    “谁麻烦?”

    王公道:

    “都麻烦。你这案子我简单摸了一下,它很不简单。先说你,已经离了婚,还要再离婚;为了再离婚,先得证明前一个离婚是假的,接着再结婚,然后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我不怕麻烦。”

    王公道:

    “再说你前夫,他叫什么来着?”

    李雪莲:

    “秦玉河。”

    王公道:

    “如果他仍是单身,这事儿还好说,事到如今,他已经与别人又结了婚。如果证明你们离婚是假的,你想与他再结婚,他还得与现在的老婆先离婚,不然就构成重婚罪;与你结了婚,还要再离婚,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要的就是这个麻烦。”

    王公道:

    “还有法院,从来没有审过这种案子。它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审来审去,从离婚又到离婚,案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这不麻烦吗?”

    李雪莲:

    “大兄弟,你们开的就是官司铺,不能怕麻烦。”

    王公道:

    “但我说的还不是这些。”

    李雪莲:

    “你到底要说啥?”

    王公道:

    “就算你与秦玉河去年离婚是假的,恰恰是这个假的,麻烦就大了。”

    李雪莲:

    “哪里又大了?”

    王公道:

    “如果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你们当初离婚的目的,是为了多要一个娃。如果为了多要娃离婚,你们就有逃避计划生育的嫌疑。知道计划生育是啥吗?”

    李雪莲:

    “不让人多生娃。”

    王公道:

    “不这么简单,它是国策。一到国策,事情又大了。如果断定你们当初离婚是假的,在说你和秦玉河的事之前,先得说道说道你们家的娃。你看似在告别人,其实在告你自个儿;也不是在告你自个儿,是在告你们家的娃。”

    李雪莲倒愣在那里。想了半天说:

    “这样审下来,能判我娃死刑吗?”

    王公道倒笑了:

    “那倒不能。”

    李雪莲:

    “能判我死刑吗?”

    王公道:

    “也不会,就是行政会介入,会罚款,会开除公职,这不是鸡飞蛋打吗?”

    李雪莲:

    “我要的就是鸡飞蛋打,我不怕罚款,我不怕开除公职,我也没有公职,我在镇上卖过酱油,大不了不让我卖酱油,秦玉河个龟孙倒有公职,我就是要开除他的公职。”

    王公道搔着头:

    “你非要这样,我也没办法呀,你带诉状了吗?”

    李雪莲从怀里掏出一款诉状,递给王公道。诉状是请县城北街“老钱律师事务所”的老钱写的,花了三百块钱。一共三页纸,一页纸一百块。李雪莲嫌老钱要贵了,老钱当时瞪着眼珠子:

    “案情重大呀,案情重大呀。”

    又说:

    “一纸诉状,写了好几桩案子。好几桩案子,收的是一桩案子的钱,可不能说贵。要细掰扯这事儿,我还吃着亏呢。”

    王公道接过诉状,又问:

    “带诉讼费了吗?”

    李雪莲:

    “多少?”

    王公道:

    “二百。”

    李雪莲:

    “比老钱要的少。”

    又说:

    “二百解决这么多麻烦,不贵。”

    王公道看了李雪莲一眼,开始往法庭外走:

    “把诉讼费交到银行,就回去等信儿吧。”

    李雪莲在后边撵着:

    “要等多长时间?”

    王公道想了想:

    “进入诉讼程序,等有眉目,至少得十天。”

    李雪莲:

    “大兄弟,十天之后,我再找你。”

    四

    十天之中,李雪莲做了七件事。

    一,洗澡。自生下孩子,只顾惦着杀秦玉河,李雪莲有俩月没洗澡了,自个儿都闻见自个儿身上馊了;如今大事已定,李雪莲便到镇上澡堂子洗了个澡。在热水池里足足泡了俩钟头,泡得满头大汗,身上也泡泛了,便躺到木床上,让人搓澡。镇上澡堂子洗澡五块,搓澡五块;过去洗澡,李雪莲都是自个儿搓,这回花了五块钱,让搓澡的搓了。搓澡的大嫂是个矮胖娘儿们,四川人,个头低矮,手掌却大,一掌下去,吃了一惊:

    “这大泥卷子,好几年没见过了。”

    李雪莲:

    “大嫂,搓仔细点吧,我要办一件大事。”

    搓澡的大嫂:

    “啥大事,结婚呀?”

    李雪莲:

    “对,结婚。”

    搓澡的大嫂端详李雪莲的肚子:

    “看你这岁数,是二婚吧?”

    李雪莲点头:

    “对,是二婚。”

    李雪莲细想,并没对搓澡的大嫂说假话,与秦玉河打官司,就是为了与他重新结婚,再离婚。从澡堂子出来,李雪莲觉得自个儿轻了几斤,步子也轻快了。从镇上穿过,被卖肉的老胡看到了。老胡看到李雪莲,像苍蝇见了血,正在用刀割肉,忙放下肉,连刀都忘了放,掂着刀追了上来:

    “宝贝儿,别走哇,前几天你说要打秦玉河,咋就没音儿了呢?”

    李雪莲:

    “别着急呀,还没逮着他呢,他去了黑龙江。”

    老胡盯住李雪莲看。李雪莲刚洗过澡,脸蛋红扑扑的,一头浓密的头发,绾起来顶在头顶,正往下滴水;生完孩子不久,奶是涨的;浑身上下,散着体香和奶香。老胡往前凑:

    “亲人,要不咱还是先办事,再打人吧。”

    李雪莲:

    “还是按说好的,先打人,后办事。”

    其实这时连人也不用打了。前几天要打人;还不是打人,是杀人;几天之后,李雪莲不打人了,也不杀人了,她要折腾人。但李雪莲不敢把实情告诉老胡,怕老胡急了。老胡急的却是另一方面:

    “人老打不着,可把人憋死了。要不咱还是先办事,办了事,我敢去黑龙江把人杀了。”

    打人都不用,更别说杀人了。李雪莲盯着老胡手中带血的刀:

    “不能杀人。让你杀人是害你,杀了人,你不也得挨枪子吗?”

    又抹了一下老胡的胸脯:

    “老胡,咱不急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老胡捂着胸口在那里跳:

    “你说得轻巧,再这么拖下去,我就被憋死了。”

    指指自己的眼睛:

    “你看,夜夜睡不着,眼里都是血丝。”

    又说:

    “再拖下去,我不杀秦玉河,也该杀别人了。”

    李雪莲拍着老胡粗壮的肩膀,安慰老胡:

    “咱不急老胡,仇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一定要报。”

    二,改发型。打发走老胡,李雪莲进了一间美发厅。李雪莲过去是马尾松,如今想把它剪掉,改成短发。折腾秦玉河,免不了与他再见面,李雪莲担心两人一说说戗了,再打起来。过去在一起时,两人就打过。长发易被人抓住,短发易于摆脱;摆脱后,转身一脚,踢住他的下裆。马尾松改成短发,李雪莲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了。不认识就对了,李雪莲不是过去的李雪莲了。

    三,从美发厅出来,进了商店,花了九十五块钱,买了一身新衣裳。王公道说得对,这桩案子不简单,看似是一桩案子,其实是好几桩案子;拉开架势打官司,不知得花多长时间;与人打官司,就要常常见人,不能显得太邋遢;太邋遢,人不成个样子,更像被人甩了,去年的假离婚更说不清了。

    四,花了四十五块钱,又买了一双运动鞋。高帮,双排十六个气眼;鞋带一拉紧,将脚裹得严严实实。左右端详,李雪莲很满意。折腾别人,也是折腾自己;与秦玉河折腾起来,免不了多走路。

    五,卖猪。家里喂了一头老母猪,两口猪娃。李雪莲把它们全卖了。除了打官司需要钱,还因为打起官司,没人照看它们。人的事还没拎清楚,就先不说猪了。不过李雪莲没有把猪卖给镇上杀猪的老胡;卖给老胡,又怕节外生枝;把猪赶到另一镇上,卖给了在那里杀猪的老邓。

    六,托付孩子。李雪莲坐乡村公共汽车,跑了五十里路,把两个月大的女儿,托付给中学同学孟兰芝。李雪莲本想把孩子托付给娘家弟弟李英勇,但上回让李英勇帮着杀人,李英勇逃到了山东,李雪莲看出这弟弟靠不住。李英勇遇事靠姐姐行,姐姐遇事靠李英勇不行。以后就谁也不靠谁了。上中学时,李雪莲和孟兰芝并不是好朋友。不但不是好朋友,是仇敌。因为俩人同时喜欢上了班上一个男同学。后来这个男同学既没跟孟兰芝好,也没跟李雪莲好,跟比她们高两级的一个大姐好上了。李雪莲和孟兰芝相互哭诉起来,成了生死之交。李雪莲抱着孩子来到孟兰芝家。孟兰芝也刚生下一个孩子,胸中有奶,孩子托给她也方便。两人见面,付托孩子的前因后果就不用说了,因为李雪莲的事传得熟人都知道了。李雪莲只是说:

    “我把孩子放你这儿,就无后顾之忧了。”

    又说:

    “我准备腾出俩月工夫,啥也不干,折腾他个鱼死网破。”

    又问孟兰芝:

    “孟兰芝,要是你,你会像我一样折腾吗?”

    孟兰芝摇摇头。

    李雪莲:

    “那你会像别人一样,认为我是瞎折腾吗?”

    孟兰芝摇摇头。

    李雪莲:

    “为啥?”

    孟兰芝:

    “这就是咱俩的区别,我遇事能忍,你遇事不能忍。”

    捋开自己的袖子:

    “看,这是让老臧打的。”

    老臧是孟兰芝的丈夫。孟兰芝:

    “忍也是一辈子,不忍也是一辈子,我虽然怕事,但我佩服遇事不怕事的人。”

    又说:

    “李雪莲,你比我强多了。”

    李雪莲抱住孟兰芝,哭了:

    “孟兰芝,有你这句话,我死了都值得。”

    七,拜菩萨。一开始没想到拜菩萨。将孩子付托给孟兰芝后,李雪莲坐乡村公共汽车往回走,路过戒台山。戒台山有座庙,庙里有尊菩萨。先听到庙里高音喇叭传出的念经声,后看到许多男女老少往山上爬,去庙里烧香。李雪莲本来以为事情已经准备妥当,这时想到落了一项:只顾准备人和人之间的事,忘了世上还有神这一宗。李雪莲赶紧让公共汽车停车,跳下车,跑到山上。庙里庙外都是人。进庙要买门票。李雪莲花十块钱买了门票,又花五块钱买了把土香。进庙,将土香点着,举到头顶,跪在众多善男信女之中,跪到了菩萨面前。别人来烧香皆为求人好,唯有李雪莲是求人坏。李雪莲闭着眼念叨:

    “菩萨,你大慈大悲,这场官司下来,让秦玉河个龟孙家破人亡吧。”

    想想又说:

    “家破人亡也不解恨,就让他个龟孙不得好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