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翼小说网 > 女帝师(全集) > 第179章 女帝师三(41)

第179章 女帝师三(41)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夜的命名术最强战神全职艺术家重生之都市仙尊花娇特种奶爸俏老婆

一秒记住【天翼小说网 www.ty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二十八节 我诚诈也】

    一出门,春寒扑面而来。绿萼忙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我身上,又握了握我的手道:“姑娘向来最怕冷的,倒把衣裳给了别人。”

    我叹道:“这些宫女也真是可怜。”

    绿萼道:“这也没什么。本来景灵宫就是打发老人和罪人的地方,自然不能和内宫相比。”她回头望了一眼,见侍卫紧紧跟着,便欲言又止,上了车才轻声道,“奴婢有一事不明。姑娘和颖妃娘娘交好,若说一声,银杏要调入内宫,易如反掌,姑娘为什么支吾着她?瞧她当时的神情,失望得快要死过去了。”

    车一动,两枚白玉珠耳坠子突突地打在腮边,像是两颗心交替着上下乱蹦。我头脑一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绿萼关切道:“姑娘的心病又发作了么?”说着往身边的荷包中找药丸。

    我扬眸,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是为什么?”

    绿萼呆呆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道:“奴婢有一个计较,只是不敢说。”

    我接过药丸,慢慢地嚼着。满口的清苦,沉入心底,如滴水归于东海、细壤落于泰山,早已寻不着踪迹:“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有什么没说过的?只管说好了。”

    绿萼垂头道:“奴婢怕说了,惹姑娘生气。说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笑道:“你没有度过,怎知是君子之腹还是小人之腹?”

    绿萼道:“姑娘若不怪罪,那奴婢就说了。嗯……天下谁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这位银杏姑娘,不过和姑娘一面之缘,却舍命相救。奴婢以为,有些不寻常。”

    我倚着板壁道:“你以为她用心不正?”

    绿萼沉吟道:“这……奴婢也不敢说。只是才刚听姑娘的意思,姑娘在掖庭狱虽然照料过她,但也谈不上是救命之恩,想必她自己也清楚。说心里话,若换了奴婢……可舍不得这条小命。还有……”说着抬眼看我的神色。

    我笑道:“还有什么?”

    绿萼道:“还有……她好像心急得很,一心想进内宫服侍姑娘。若没有行刺之事,她巴巴地来给姑娘磕头,会不会还求这件事呢?姑娘没有轻易应允她,是对的。”

    我合目道:“难得有这样的机缘,若是我,我也心急。不过……”我微微一笑,阒然睁目,“凡事能从正反两面想,说明你有长进了。甚好。”

    绿萼掩口笑道:“奴婢随姑娘久了,眼力自然会比从前好些。”

    我捻着衣带,淡淡道:“汉哀帝时,傅太后贵盛,王莽身为王太后的亲侄儿,只得闭门自守。他的儿子王获杀了一个奴婢,王莽严厉地斥责他,命令他自尽。”

    绿萼倒吸一口凉气,道:“他竟不心疼自己的儿子么!”

    我又道:“后来王莽隔绝平帝的母家卫氏,他的儿子王宇深恐平帝日后怪责,知王莽不可谏,便深夜持血泼王莽之门,托以鬼神之言,岂知被门吏发现。王莽全然不念父子之情,将王宇送狱,王宇饮药自尽。王宇的妻子有妊,也投入狱中,产子后杀死。”

    绿萼瞪大了眼睛,我笑叹:“还有呢。王莽兄长早死,王莽抚养孤侄王光,视若亲子,当时之人无不称赞。后来王光犯事,王莽切责。王光之母便道:‘你自视比获、宇如何?’王光不能答,于是母子自尽。”

    绿萼道:“王莽的心可真狠。”

    我哧地一笑:“狠?当时人都称赞他‘居周公之位,辅成王之主,而行管、蔡之诛,不以亲亲害尊尊’[101]呢。若非如此,如何成了安汉公,成了宰衡,又成了天子?”

    绿萼道:“就没人识破他么?”

    我笑道:“自是有的。当时在长安学经的逢萌听闻此事,便说:‘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102]于是挂冠而去。”

    绿萼想了想道:“姑娘是说,一个人若不顾天性人伦,强要出头,便是极可怕的?”

    我疲惫地一笑,连摇头都没有力气了:“你错了,不是可怕,而是有大智慧大勇气。”

    绿萼疑惑道:“姑娘把奴婢说糊涂了。”

    我澹然道:“‘我诚诈也。人皆诈恶,我独诈善,不亦可乎?’[103]是善还是诈善,有什么要紧,只要一以贯之,诈善也是真善。”

    绿萼似懂非懂,点头又摇头。我叹道:“一个人不顾天性人伦,要做世人眼中的圣人,此人必是有常人所不能解的大志向。王莽只是未能善终,便显得残忍而伪善,若他成为一代明君,又该如何评断呢?”

    绿萼道:“如此说来,姑娘还是觉得银杏姑娘有大智慧大勇气?”

    我笑道:“她毕竟救了我的命,我也感激和钦佩她舍身相救的勇气。我之所以不立刻答应她,是因为我还对她一无所知。秋兰有罪入狱,银杏虽然无辜,却也陪着秋兰,是个义气之人。只是我要问一问颖妃,秋兰所犯何罪,才能决定要不要她。”

    绿萼笑道:“原来如此。奴婢还以为姑娘觉得她用心不正,所以不肯要她呢。到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笑道:“你说的,也没有错,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用意。凡事小心些好。”

    不知不觉车已到了修德门,绿萼扶我下车。随行的卫尉松了一口气,我称谢拜别。

    宫里的阳光格外温暖,风也格外娇软,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嗅到些许桃花的香气。我仰头望着南方湛蓝的天空,明艳如宝石。我合目体味着满头满脸的炽热,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生的真实和生的希望。周身热了,才能感觉魂魄真的回来了。我的身体似承受不住离魂已久的衰朽、乍寒还暖的复生,不觉剧烈地颤抖起来。

    绿萼连忙扶住我,担忧道:“姑娘怎么了?”

    整个胸腔都在剧烈地震动,每一下呼吸都是浅薄而艰难的。眼睛一花,落下泪来。模模糊糊中,只见芳馨带着小钱和几个宫人迎了上来,也顾不得行礼,只含泪打量我:“谢天谢地,姑娘总算安然无恙。奴婢在宫里听到姑娘在景灵宫的事情,就立刻出来了。回去定要叩谢菩萨。”

    双唇干燥而冰冷,口中苦涩而黏滞,几乎张不开嘴。我含糊道:“我没事,姑姑放心。”又笑,“谢菩萨做什么?又不是菩萨救我。”

    芳馨拭泪道:“姑娘受惊了,脸色很不好。”说罢和小钱一左一右扶着我。

    小钱究竟年轻性急,已忍不住问道:“究竟是谁这么大胆,竟敢行刺?”芳馨白了他一眼,小钱一脸愧色,低下了头。

    我努力地回忆那张青白如鬼魅的瘦脸,却只记得一双愤恨的眼睛,像两眼深不见底的旋涡,渐渐将我吞没。我有气无力,如在呓语:“我……不知道。”忽然脚下一软,睡了过去。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呼喊,有人在哭。有人紧紧攥着我的手,将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在我耳边切切唤道:“玉机,醒一醒。”热泪滴在我的面颊上,温温凉凉的一道,如渠中的春雨,润湿了龟裂的心田。模模糊糊地辨认出头顶淡蓝色的荷叶纹帐幔,如一带天水相接的温柔与浑然,顿时心安。

    芳馨惊喜地唤道:“姑娘醒了。”

    一位身着素锦竹纹长襖的贵妇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见我睁开眼睛,顿时泪如泉涌。我满心惭愧,涩然唤道:“母亲……”

    玉枢和芳馨并列站在母亲身后,都是双眼红肿。芳馨欢喜道:“什么样的太医、什么样的药,都不如夫人唤一声有用,可见母女连心。”

    我叹道:“母亲……怎么进宫了?”

    母亲的面孔稍显粗糙,肤色蜡黄得近乎病态。焦心如煎,她的容颜衰败得太快,虽坐拥锦绣,好颜色却加倍地流逝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只顾流泪,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玉枢道:“母亲在家里知道你的事情,还如何坐得住呢?”又扶着母亲的肩膀劝道,“妹妹已经醒了,母亲怎么只顾着哭?这样于妹妹的病也不好。”话音未落,自己也哭了起来。

    母亲拭了泪,深深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她的右手愈发有力地握住我的右手,滚烫如火,坚硬如铁。待看我喝过水,她肃然道:“玉机,我母女二人回青州去吧。”

    玉枢和芳馨俱是愕然。玉枢道:“母亲……”

    母亲不理会她:“你守丧三年,心无旁骛,是孝顺女儿,但你的心一直在宫里。当初你要回宫,我不拦你。只是我想不到你一回宫来,不是坐牢,便是遇刺。早知如此,我便不让你回来。”

    玉枢惊诧道:“母亲……您怎么知道妹妹坐牢的事情?”

    母亲冷冷地扫她一眼:“你是我女儿,你说谎的样子难道我看不出来?我便在宫里打听不出来,难道不会寻长公主殿下么?”

    玉枢红了脸,讪讪不语。芳馨见母亲神色异常,也不敢相劝。母亲又向我道:“你就放下这劳什子官位,随我回青州吧。到了青州,就寻一户好人家嫁过去,好生地过日子。”

    我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母亲贴耳过来,听了两句,顿时面色大变。我微微一笑,竟有些幸灾乐祸的自嘲之意。好一会儿,母亲方勉强镇定下来:“你若不愿意嫁人,也可逍遥度日,不比在宫里熬着好么?母亲陪着你……”她深吸一口气,流泪道,“一直到死。”

    笑意转而凄然,泪水滚落在枕边。母亲又俯身听了半句,面色由白转青,目光中满是痛惜、憎恨、感佩与决绝。良久,她和软下来,哽咽道:“你若执意如此,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好陪着。要死要活,咱们母女在一处。”

    玉枢微微吃惊,茫然无语。

    我愧赧无地,闭上眼睛侧转过头。母亲长叹一声,俯身在我右颊上吻了一下,柔声道:“天晚了,我该出宫了,你好好养病吧。既决定了,就不要后悔。”她的右手忽而满是阳光洒在云端的温软,我的心像在洋洋春水中浸泡着,变得又酸又烫。我忍着眼泪,看玉枢和芳馨送了母亲出去,只听寝室外母亲的声音道:“姑姑请回吧。”

    玉枢也道:“芳馨姑姑回去吧,妹妹可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本宫送过了母亲,就回来。”

    芳馨道:“这……奴婢恭送老夫人,恭送娘娘。”

    母亲的脚步声萦绕着沉重的叹息,如击筑的凯歌,带着燕地的苍凉与坚守。我凝神听了许久,待耳畔恢复寂静,心也陡然痛了起来。芳馨转身回来,见我翻着眼睛看门,便道:“老夫人还未走远,若姑娘要改变主意,奴婢这就去请。”

    我以袖遮面,长舒一口气:“现在什么时辰了?”

    芳馨道:“酉时了,天快黑了。”

    窗纸上暗弱的天光宛如生命行将走到尽头。我恍惚道:“都这样晚了,是该回府了。”

    芳馨道:“姑娘午膳都没用,想必饿了。奴婢炖了粥,姑娘是要加咸鸡丝呢?还是加蜜?”

    我想了想,嘶声道:“嘴里都是苦的,想吃些鲜的。”

    芳馨微笑道:“那便放鸡丝吧。”说罢命小丫头去拿粥,又拿靠枕垫高了我的头和肩,“恕奴婢多口,姑娘不出宫是对的,宫里毕竟还是太平些。”

    “太平?”双唇相碰,又冷又麻,“还记得咸平十年我刚入宫的时候,夷思陆皇后在思乔宫遇刺的事情么?还记得女史徐嘉秬是怎么死的么?”

    芳馨一怔,又道:“那……难道真的要回青州才安全么?”

    我的笑意冷若秋露,薄如寒霜:“姑姑难道忘记了,当年陆大将军府是如何派家甲头目张武锲而不舍地捉拿奚桧的么?难道不记得陆大将军府怎样勾结河盗杀了我父亲么?”

    芳馨语塞,叹息道:“刺客——确是防不胜防。”忽然睁大了眼睛望着我,“姑娘是说,那女人是陆府的刺客?”我无声一笑,懒懒地闭上眼睛。芳馨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道:“那姑娘是如何说服老夫人的?奴婢看老夫人又生气又伤心,又心疼又无奈。”

    我淡淡一笑:“我先说:母亲,玉机身子不好,太医说不能生育。”芳馨大惊,不待她答话,我又道,“我还说:母亲,您就当女儿已经被刺杀了吧。”

    芳馨大惊:“姑娘怎能这样和老夫人说话?难怪夫人要伤心生气了。”顿了一顿,又道,“姑娘如此自绝,难道就真的不在乎母女之情了?”

    “母女之情……”我呵出一口凉气,“自我父亲死的那一日,母亲的心中已经深恨我了。既恨,便恨到底吧。”

    芳馨叹道:“母女天性,怎能割舍?姑娘多心了。”

    芳馨如何知道我和母亲的心结?我淡淡一笑:“母亲没有弃绝我,这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芳馨默然。我又问道:“是了,宫中现下如何了?”

    芳馨道:“宫里人都知道姑娘在景灵宫遇刺了,陛下已在派人彻查了。”

    我又问:“弘阳郡王呢?”

    芳馨道:“殿下正病着,还不知道。”

    我微微松一口气道:“那就好,既然无事,也不必去说了。”

    芳馨道:“姑娘一遇事,头一个便想着弘阳郡王殿下。”正说着,宫人将鸡丝粥端了进来,于是打起精神勉强用了一些。一个不留神,洒了一点在衣襟上,芳馨忙用帕子擦去,留下白而脆的印记。我猛然想起一事,道:“我换下来的衣裳呢?我今天带出去的荷包呢?”

    芳馨道:“衣裳都抱出去洗了。姑娘说的是那只乳白色绣青丝线的荷包么?绿萼已经收在妆台的屉子里了,姑娘要看么?”我点了点头。芳馨忙取了来,我抢过,松了丝带,将荷包颠倒过来,落下几朵干枯的梨花和在景灵宫寻到的三棱梭,顿时松一口气。

    芳馨不解,好奇地看着那枚黄铜梭,道:“这是什么?”

    冷冰冰的暗器在灯下泛起柔和的光弧,我握紧了贴在胸前,感激道:“今天多亏这枚暗器杀死了刺客,否则我便见不到姑姑了。”

    芳馨更奇:“暗器?奴婢莫不是在听书么?”

    我瞟了她一眼,疲倦道:“我要睡一会儿,婉妃娘娘来了,替我挡驾。”说罢将黄铜小梭放在她的手心里,“姑姑亲自拿着这暗器,去永和宫问一问昱妃,是否识得此物。”芳馨应了,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服侍我睡下,方往永和宫去了。

    然而不过片刻,芳馨便回来复命了。我支起身子问道:“姑姑怎的回来得这样快?”

    芳馨道:“奴婢才出了漱玉斋的门,就看见昱妃娘娘带着华阳公主来了,听闻姑娘睡下了,问候了两句便回去了。奴婢就将这件暗器给昱妃娘娘看了。昱妃娘娘说她小时候随周贵妃习武的时候,在贵妃的旧物中见过此物。这是贵妃年少时用过的暗器,后来年长,飞花片叶,皆能伤人,便再不用借助暗器之势了。”

    我将小梭攥在手心,喃喃道:“周贵妃……”

    芳馨有些惊疑不定:“莫不是贵妃又回来了么?”

    我想了想,摇头道:“既然是飞花片叶,皆能伤人,又何须新铸暗器?也许是……”我忽而想起多年前昱妃说的一句话:“师尊其实很想收一个男徒,只是因为当年孀居不便,才收我为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几个资质比我好许多的男徒,了却她多年的心愿。”

    我侧头道:“也许是周贵妃的徒儿,一个男徒?”

    芳馨道:“周贵妃出宫不过数年,新收的徒儿用这新打的暗器,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徒儿又与姑娘什么相干?他为何要来救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