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阮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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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 似看一块腌瓒的脏肉一般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既您还有力气说话,我就不陪你了, 我先走了!”

    季白闭上眼睛,沉声说道:“明德,今夜你必须宿在兰茵房里, 也必须跟兰茵圆房。”

    季明德站在门上, 身后朱氏两只眼睛红的兔子一样, 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看他们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样子, 恨不能此刻墙上有隙便缩进去。

    “大伯只怕忘了, 这个月我该宿在我们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声冷笑:“明德, 别跟我讲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儿子, 我必须要有个孙子,闭眼的时候儿孙满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孙子, 胡兰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没去过, 摸进去自己种一个不就完了?”

    “你!”季白气的简直要吐血,朱氏吓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齿道:“小杂种, 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谱上明明白白的写着, 若你再敢不从, 我就请族长季墨出面, 亲自到二房把你讨回来,至于季丁,他本就是个绝户,早该清出祖坟!”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还将自己所有的水留给你,叫你能从沙漠你走出来,你就这样报答他?”

    季白发半披,老态毕显,木呆呆的点着头:“所以我说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个孙子,你不给,我就只好让季丁绝户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着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窝儿,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儿,您是越老越爱耍孩子脾气了,也罢,我去兰茵那里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松一口气,朱氏却也替儿子暗暗憋屈,毕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绝不绝户的,谁管他了。

    可她这个二儿子就是傻,生怕那杨氏伤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来扔出祖坟,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儿子越可怜,心里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话,不知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准备偷个空儿出屋,悄悄跟儿子说上两句,便听身后季白忽而阴恻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里去?”

    朱氏连忙道:“老爷,我那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

    胡兰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胁会让丈夫来,所以沐浴过后,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坐在起居室里,捧着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着。

    他的脚步声很沉,步伐并不快,似乎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撩起帘子,带着股子风走了进来。

    胡兰茵半含羞半含笑,一个眼色叫丫头婆子们都从侧门上溜了出去,熟门熟路来解季明德的衣带,仿佛自己干惯了这种事一样:“屋子里热,解了外衣喝杯茶,还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兰茵的手,径自走进卧室,随口问道:“今儿宝如见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兰茵早有说辞:“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带宝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着她了,回去拿个花露水的空档儿,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并非我刻意为之!”

    季明德一只手紧握着胡兰茵,一边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乱翻,淡淡应道:“唔。我走的时候瞧见王朝宣似乎发了疯,这会子他在做什么?”

    胡兰茵以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这样霸道又不由分说的性子,叫她无法掌握,叫她只能随着他,一颗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结舌道:“他听说茶里有朝颜的种子,如今正逼着一家子的老仆们替他到处找朝颜种子,吃那东西吃上了瘾,还在吃。”

    她省了一半话,实际上王朝宣吃完朝颜种子之后,上吐下泄,但也许那种癫狂之中的幻觉叫他沉迷,所以边拉边吐边吃,整个人疯疯颠颠,将个胡府造的鸡飞狗跳,若不为干爹是王定疆,胡魁杀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声,总算找到胡兰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块出来,铺在床上,双手按胡兰茵坐在床沿上,柔声道:“大嫂,若你后悔,此刻去告诉季白,你要自请合离回胡府,我保证怎么将你抱回来的,仍将你怎样抱回去,可否?”

    胡兰茵垂眸看他虚搭的手,忽而脸色变阴:“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该知道什么样的女人更适合你!”

    她独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进长安,成为他拾级而上,平步青云的肩膀。

    事实上比之季明义,她老早就更喜欢季明德,没有花花肠子,本本分分的读书人。想着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给他,便能脱了那太监身上的腐臭气息,能脱掉母亲做为歌姬的,那极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协助父亲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场,可他还太年青,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

    胡兰茵指腹忽而似被虫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过来,季明德已经捉着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挤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会告诉季白咱们没圆房对不对?至于孩子,你想从那儿弄一个回来都行,既做到这一步,索性行行好儿,给季白留个后吧。”

    胡兰茵缩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经转身走了。蒿儿凑了进来,望着白帕上渐渐晕染的那滴鲜血,问胡兰茵:“小姐,这可怎么办?二少爷也欺人太甚了!”

    胡兰茵将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许久道:“家财万贯的方衡在秦州,赵宝如迟早会跟着方衡走的,只要赵宝如走了,他会回来的。

    寒窗苦读十四年,他不会止步在秦州,早晚他会发现没有我和我的钱,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长安,他会回来的。”

    月光微凉,胡兰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诉的也是实情,将帕子纳进了袖子里。

    *

    西屋盖的飞快,渐渐山工泥瓦匠们与宝如混熟了,直接开玩笑叫她状元夫人。她向来傻傻的听着,给山工们添些茶,抽空儿绣几方补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宝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胡同,给赵宝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节的时候,赵宝松已经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宝如和黄氏两个欢喜的什么一样,亲自下厨,好东西见过,也吃过,两个十指不曾沾过阳春水的大小姐,立势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来。

    鱼是大通河里才捉上来的鲤鱼,黄氏提回家时还活蹦乱跳的。宝如扣鱼鳞的时候,小青苗就在旁边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烧出来我尝一尝?”

    季明德一件蓝直裰一年穿到头,方衡却与他不一样,他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摇着把蒲扇,虽非仕家子弟,毕竟在长安两代人的浸淫,唇红齿白,眸清肤润,摇着把扇子,也笑吟吟看着宝如要如何替自己烧出道鱼来。

    将鱼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随即吐掉,偏宝如还问伸长着脖子问:“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着嘴,筷子深戳进去再挑出来一筷子的肠肚:“宝如妹妹,你难道不知道鱼下锅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宝如自己挟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气。就连吃什么都香的小青苗,也皱成了苦瓜脸,撇嘴道:“小姑烧的鱼可真难吃!”

    黄氏连忙端了自己烧的菜上来,咸汤糊菜的,宝如怕方衡还要挑剔,厉眼盯着他,生生叫他点了几回头,赞黄氏做的好吃。

    吃罢饭,方衡自告奋勇要送宝如回家,街道长长,俩个人的影子也拖的极长。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迟来一步,你已经不需要我锦上添花。

    但他有两房妻子,季白迟早要公开事实,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时候,二房无子,你这个二房的儿媳妇,又该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时候。”

    宝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么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么叫二房无子,我怎的听不懂你这话?”

    方衡也是惊讶:“季明德竟没跟你说过?他与季明义原是双生,都是季白的儿子,是因为季丁无子,怕季丁要绝户,才过继给二房的。”

    宝如忽而打个寒颤:“你这话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当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听他与我爹聊起,这并不算大秘密。”

    宝如再打一个寒颤,知道是亲生父亲还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于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里。

    而那个杀人未遂的凶手,此刻就在刘家当铺的门上站着,还是那件洗到发白的蓝色直裰,真裂嘴笑着,一口白牙,两个酒窝儿,一脸的温和,妥当,可信赖。

    他倒不喜与人翻脸,上前两步握过宝如的手,笑着与方衡寒喧:“听闻你针灸的手艺越来越好,直逼舅舅,要不要我在宝芝堂外替你写张字报,也坐堂诊脉?”

    方衡淡淡一笑:“那倒不必,但赵宝松的腿,我还是能治好的。我帮他治病的这段日子,你就加紧你的学业,毕竟明年三月到京兆府,咱们还要一同进考房,你若名落孙山,也会说不过去对不对?”

    做为京兆府的解元,方衡年不过十八,比季明德还小两岁,策论做的出神入化,当初得解元时,考官批注直批注他的文章:剖文如剖体,深入浅出,出神入化。

    一个秦州解元,怎能与京兆解元相比。方衡话里带着刺,满是挑衅。

    季明德一笑道:“好!”

    宝如还问杨氏讨了几样药材压在包袱里头,跟着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门。她幼时没有自己梳过头,半天也没有绾好头发,上了马车才发现脖子下面还搭着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马鞭破空啪啪的甩着,车夫粗声喊骂着马的祖宗八代,问候完它爹又问候它老娘,脏话满嘴。

    车又快又颠,宝如在里面东倒西歪,前摇后晃,几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还未吃东西,颠着满腔的苦水欲呕。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强笑着安慰:“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宝如也知季明德这是急着把自己送回赵家,好去接胡兰茵一起回门,毕竟自己是五百两银子买来的,比不得胡兰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带着千金的嫁妆,遂也强撑一笑。

    大约车辙压到一块大石头,宝如脑袋几乎撞到马车车顶,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车上,恰这时候,季明德的手不知从那里伸出来,托住她的屁股,缓缓放稳在车上。

    车夫在前面嗷的一声猛勒缰绳,辙坏掉的马车歪歪邪邪停在路边。

    车夫连连叫道:“二少爷,得罪得罪!”

    连着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气了,他腾一把掀开帘子,两步跳下车,在无人的大街上疾走两步,铁青着一张俊生生的脸,伸手托宝如下车,将她的两个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着匹马,与提鞭的车夫对视。

    车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儿子,穷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爷季明义暴亡这样的好事,才能兼祧两房,继承季白偌大的家业。

    车夫颇有些看不起季明德,毕竟带妻子回门这样的事,连马车都是大房出的。

    隔着一匹马对视许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摆,一手接袍帘的瞬间,一条长腿凌空而起,脚重重踏上马腹,马长嘶一声吼,三只蹄子窜空晃了两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车夫倒过去。

    车夫小时候也见过季明德,却头一回见他生脚踹翻一匹马,眼看整匹马朝自己倒过来,吓的扭头就跑。

    那马摇了两摇,驮着辆坏了辙的马车跑远了。

    宝如觉得他如此不耐烦,怕是胡兰茵还等在家里的缘故,竟怕他也会这样踢自己,哆哆嗦嗦指着不远处道:“过了前面那家当铺,再拐两个弯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