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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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贾赦将二房的欠银数目贴在帐房门口、并扣下了二房的一应开销,贾母又气又急。只是她这会子方明白过来,大房这回是当真要撕破脸了。因想了想,先打发鸳鸯去向平儿探消息。

    鸳鸯到了贾琏院子,见凤姐正与几个管家娘子说话儿,平儿在旁侍立,便悄悄招了招手。平儿与王熙凤对视了一眼,走了出来。因将鸳鸯领到僻静之处说:“你是个明白人,我也不绕圈子了。我们老爷并二爷素日都是爱钱如命的。旁的还罢了,钱字上头哪里由得半分商量的?这钱少一文怕是都不成的。”

    鸳鸯道:“只是如今二太太哪里拿得出那么些来,年前刚还了国库银子八十万呢。况里头许多大老爷委实算的过了。例如既然算了卖庄子铺子的钱、怎么能还算上当出的利钱?”

    平儿秀目婉转的瞧她了一眼,鸳鸯心中不禁一动。却听她道:“怎么你竟连这个也不明白?这里头并没有太多理儿可讲,只是老爷心气儿不平,不让二太太多出那点子银子来他便平不了。借钱也都有个利息不是?横竖二老爷是个要脸面的,他不敢去打官司。退一万步说,纵去打官司、左也不过能免掉一些子多算的罢了,况这些并不多。二房还是得还当还的银子不说、顺带将颜面悉数丢给全京城看了,只怕二老爷日后在朝中也难以见人。”

    鸳鸯不禁叹道:“何苦来,当真要兄弟阋墙么?”

    平儿轻笑道:“只要二太太还了银子便无须兄弟阋墙了。别说她没有,她不肯拿罢了。府里那么些盈利的产业竟只用了十之三四的价卖给她自己,好黑的心肝。她的私产只怕不比老太太少。再说,梨香院还住着她的亲妹子呢。”

    鸳鸯思忖了会子,道:“那些一时半刻也盘不出银子来,总得给二太太些时日筹钱不是?”

    平儿又说:“另算一法。她将当日这般谋去的公家产业悉数原价算回来也成,只当是换了个地方记账。”

    鸳鸯因问:“那这几年的产出呢?”

    平儿含笑看着她:“你说呢?”

    鸳鸯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那一问有些傻,低头自嘲的笑笑,又问:“帐房门口那个东西,可能先取下来?”

    平儿凉凉的一笑:“哪怕老太太立使人撕了,管保明儿能贴上两张去、再撕了能贴到大门口去。横竖撕破这张脸,大家都别要了。”

    这就是没的商量了。鸳鸯遂谢了她,去回贾母了。

    贾母闻言长叹一声:“罢了,本是她自作孽。若不贪墨那么多,也不会将老大惹急了眼。”因让鸳鸯将这番话一字不错的转给王夫人。

    王夫人听了眼都黑了。偏她如今委实一时凑不出那么些现银来,也舍不得那么些好产业。只得又去寻薛姨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薛姨妈见她一日败势过一日,年前还借给她那么多银子,一时并不敢再借,只推如今生计艰难、没有余钱。王夫人只得日日打发宝玉去寻宝钗玩。

    宝玉如今委实没别的去处了,倒是愿意得很。

    隔了两日,贾母将史家两兄弟请了来,将贾赦所为一一说了。史家兄弟哈哈大笑,连说“有趣”。贾母急了,抹着泪说:“哪里有这样对兄弟的?你两个是他舅父,快说说他去。”

    史鼐假笑道:“说他做什么?世上没有欠钱不还的道理,他既有钱去还国库银子,也该有钱还公帐才是,本来一个理儿么。”

    史鼎也说:“恩候这法子委实好的紧,从前我只当存周脸皮子薄,原来不过如此。”

    贾母哑口无言。史家欠的库银也不比贾家少,听闻前儿圣人在朝上特特赞了荣国府诚实守信、替国分忧,此事又是贾政上的折子,想来如今一干老亲都有几分不忿,不禁连声嗐叹。因道:“政儿还国库银子本也事出有因。”因悄声道,“我们家大姑娘还在宫里呢。”

    不想她两个兄弟闻言毫不松动,史鼐翻着白眼子道:“只顾闭着眼寻自家的好处,半分不顾老亲们,纵他女儿当了娘娘,想来我们也沾不得许多光去。”

    史鼎又说:“姐姐不必替他说好话,他既办了此事,咱们总不能还憨头神似的当没发生过。你可知道户部的人如今日日上门来扰?我这么些年竟没如此烦闷过。”

    贾母还欲劝,见他二人笑谈待会儿去寻贾赦闲聊古董扇面,不禁长叹一声,唯盼着宫中早日下旨出来。从贾母处出来,二位舅父倒是当真去贾赦的花园子坐了半日。

    贾琮瞧着过了十几日、月钱已是扣了一回了,二房都没个动静,委实忍得;干脆添一把柴。

    这日宝玉下了学,往李纨院子去寻姐妹们玩耍,路过西花墙,只隐约见两个女孩儿袅袅婷婷的立在那里,忙过去搭话。

    刚到近前,就听一个说:“二老爷二太太当真忍得,这么些天过去,半分颜面都不要了。”

    另一个说:“听说连宝二爷的月钱都没给呢。”

    前头那个一道:“宝二爷怕什么,横竖老太太拿私房钱给了他。倒是三姑娘可怜见的,本来就没几个钱,如今只能喝西北风了。”

    宝玉忙问:“怎么了?老爷太太出什么事儿了不成?”

    那两个丫头吓了一跳,转身见是他赶忙跪下哭道:“求二爷千万别说出去,老太太说了,谁敢告诉二爷立时打死。”

    宝玉连连摆手:“我必不说出去,你们告诉我,出了何事?”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敢开口,宝玉急了,拱手道:“求二位姐姐了,为何独不能告诉我的?三姑娘又怎么了?”

    前头那个遂壮着胆子道:“年前帐房查账,查出来二太太早年当家的时候贪墨了几十万银子的公帐,如今大老爷硬逼着她还钱,在帐房门口贴了数目,从二房一应开销里头扣。如今二房众人的月钱,从二老爷二太太算起、连着三姑娘环三爷,下到一众丫鬟小子们的,全都扣去还账了。二爷的月钱乃是老太太从她自己月钱里头分出来给你补上的。”

    宝玉立时惊傻了,如泥雕木塑一般伫在那儿不动。那两个丫头赶忙一溜烟儿似的没影了。

    半晌,宝玉清醒了些,撒腿跑去帐房,果然见门口帖子一张大大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不觉面红耳赤。帐房众人见了他大惊:“谁多舌告诉宝二爷了?”

    宝玉臊的连掩面的顾不上,扭身便跑。

    因过了平日回屋的时辰也不见他回来,又不在李纨处,袭人等四处寻他,半日方见他坐在一株腊梅下头抱着膝,痴痴呆呆的,吓得又是问又是摇。

    宝玉忽然站了起来。袭人有问他哪里不妥,宝玉一言不发直往王夫人处去了。

    王夫人本来愁得眉眼都挤在一处了,见了他忙招来身边笑道:“我的儿,快来!”

    宝玉到了她跟前双膝跪地,垂泪道:“如若太太手底下艰难,我那里还有些值钱的金玉器皿,可拿出去换些银钱。再不济,这块破石头怕也值两个银子。”

    王夫人一怔:“宝玉,你这是怎么的了?”

    宝玉道:“我今儿路过帐房,都看见了。”

    王夫人顿觉五雷轰顶,不禁搂过他哭道:“你那大伯好狠的心肠、这是要把我们娘儿几个往死里逼啊!”

    宝玉也哭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求太太还了吧。”

    王夫人抱着他使劲儿哭,将这些日子诸多哀苦一并发泄出来,母子两个顿成泪人。半日,王夫人咬了咬牙,揉搓着他道:“我的儿,不与你相干的,你且玩儿去。”遂打发了他回屋,自己去寻薛姨妈去了。

    宝玉回去赶忙让人收拾了许多值钱之物,吩咐袭人等送去二太太房里。袭人便猜到他知道了,劝道:“有老太太呢,不与二爷相干的。况这些太太哪里会收呢?”

    宝玉惨笑一声:“果然你们都知道了。”

    袭人忙说:“老祖宗也是为了二爷好,恐怕你知道了搁误念书。”

    宝玉嘲道:“念书有何用,不能替家里分半点忧。”因郁郁躺在炕上。袭人等也只得那些他喜欢的话来哄他,他也听不进去。

    待宝玉回到贾母处一道用晚饭,见他哭的两眼跟桃儿似的,大惊,问出了何事。宝玉只说陪太太掉了会子泪。

    贾母便明白他知道了,大怒,命人去查谁告诉宝玉的。宝玉既自己不说,又如何查的出来?况那两个女孩儿都不是荣国府的,正是幺儿的姐姐安娘并吴攸的妹子小溪。

    无奈,贾母使鸳鸯过去向王夫人道:“如今连宝玉都知道了,若是宣扬出去,恐怕有损宫里的大事。”又给了她十万两的银票子。王夫人千恩万谢。

    因实在一时凑不出银子来,王夫人只得依着大房的意思,将往年贱卖到自己名下的公中产业以原价折了回来;又拿元春来日封了贵妃保宝钗宫中富贵、若此事不成则将宝钗定给宝玉做抵,跟薛姨妈借了十万两,凑齐了当还数目。后来算的利息终是让她赖掉了。

    贾赦当即命人入了公帐,又吩咐快将二房的月钱发下去,从龚三亦并城南大宅秦可卿那儿调取人手接管各处产业。如今外头的事他一手遮天,王夫人鞭长莫及、贾政不通俗物、贾母被瞒得严严实实的,倒是安安稳稳的没出什么岔子。

    又吩咐贾政养清客的钱让他自己出。贾政自然不肯答应,立来寻他理论。贾赦懒洋洋的道:“若是你养清客的钱从公帐上出也成,只是我养着老亲兵的那镖局与马行的钱也需从这里头出。”

    贾政忙说:“若有了收益呢?”

    贾赦道:“自然也算在公中。”

    贾政便明白他这两项只怕都是赔钱的买卖,因回去与王夫人商议。

    王夫人一想,若这些清客的钱不由公帐出、自然是二房出了。如今二房哪里出得起这些子?便道:“马行本来就是赚不到多少钱的小买卖,大老爷的镖局也不过新开,只怕还须得些日子才能成气候。纵然如今没的收益,早晚不得有收益?老爷依了吧。”

    贾政果然应了。

    贾赦便将他在外头的一应开销悉数命贾琏凤姐报到公帐上来了。

    凤姐不禁头疼,向贾琏抱怨道:“好容易二太太还了那些子银钱产业回来,本以为公中能松快些了,老爷又来这么一手。如今竟比从前还紧些,竟不知下个月的月钱从哪项出呢。”

    贾琏笑道:“不急,先紧着老爷外头这两处生意再说。下个月的事儿下个月自有法子。”

    凤姐因瞧了他几眼:“什么事儿瞒着我呢?”

    贾琏往炕上一趟,懒懒的道:“我的好二奶奶!莫犯愁,威风八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凤姐叹道:“罢了,拼凑着过了这个年我已是念佛了,管他旁的去。”遂不管了。

    此事不多时便传了出去,圣人闻言大笑不止:“这个贾赦竟是个愣头青!如今他们两房怕是再合不到一处了。”又看司徒磐满面思索,问,“想什么呢?”

    司徒磐道:“咱们可能效仿么?也贴在朝堂门前或是户部大堂。”

    圣人连连摆手:“岂有此理,那贾恩候是个浑人,素来没有规矩也不顾体面。”

    司徒磐苦笑道:“又是体面。三哥,有时候面子与里子只能得一样……”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只得腹内暗叹一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