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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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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驴车吱扭吱扭响着,驴蹄子叭搭叭搭磕着路面,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着,地面的溪水潺潺流淌。大棒赶着驴车,一言不发,时不时扬起鞭子,吆喝上一声毛驴。豆花穿着她那件红底蓝花的上衣,挎着一个河柳条编的篮子,背朝毛驴,面朝大地,谷子地在她的面前渐行渐远。这是一幅小两口回娘家的画面,多么温馨,多么浪漫!豆花的心里无端地升起了一股清流,幸福感油然而生,这一幕,在她的梦中出现过,在现实中却永远也无法实现。她的这一生,将与回娘家无缘,她还能找到自己的连成哥哥吗?

    豆花扭转身子,把脊背留给后面,眼珠子落在了大棒的后背,大棒穿了一件土灰色的家织布汗衫,肩膀上破损的地方打了两块补丁,汗水洇湿了他的后背,宽厚结实的后背就显出了清晰的轮廓。豆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二人转《打连成》:

    过了大年头一天

    我和我那个连成哥哥去拜年

    一进门把腰弯

    左手拉右手搀

    那斯咿呀咳

    咱兄妹相交拜的个什么年那

    那斯咿呀咳

    过了大年初二三

    我请我那个连成哥哥来吃饭

    你请我吃什么

    香喷喷蒸莜面

    那斯咿呀咳

    鼓嗒嗒的水饺饺包上两(代帘)呀

    那斯咿呀咳

    ……

    大棒回过头来,脸上也是溢满了笑意,他觉得豆花就是一只麻雀,不,不是麻雀,是喜鹊,喜鹊也不是,喜鹊唱歌不好听,豆花唱歌好听,那她是甚么呢?百灵鸟吧,豆花是一只百灵鸟。百灵鸟他们这地方没有,他没有见过,听货郎哥讲过,百灵鸟是唱歌最好听的,豆花就是一只百灵。

    豆花也感受到了那束了火辣辣的目光,她没有停下来,继续忘情地唱着:

    正月里来闹元宵

    一班子那个秧歌队过来了

    门里瞀床上瞧

    门里瞀床上瞧

    那斯咿呀咳

    唱生的不如连成哥哥好呀

    那斯咿呀咳

    正月十五闹花灯

    我和我那个连成哥哥去观灯

    西瓜灯红腾腾

    白菜灯绿莹莹

    那斯咿呀咳

    起火的伴吵的就是那个爆竹灯

    那斯咿呀咳

    …………

    唱着唱着,豆花突然停顿下来,双手掩面,把脸埋进双腿之间,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着,她哭了。

    大棒听不到歌声了,他回头看到了哭泣的豆花,小声地问:“豆花,你怎么了?”

    豆花擦了一把泪水,又哼了一句“我和我的那连成哥哥去拜年”,突然说:“大棒,我大你一岁,你叫我声姐吧。”

    大棒有点害羞,扭捏了几次,突然爆发出一声吼:“姐——”这一声吼,惊如天雷,惊起了树上的鸟儿,惊动了草丛里的石鸡,惊的野兔四处奔波,惊的树叶簌簌抖动。这一声吼,吼得豆花泪水涟涟,吼得大棒通体舒泰。

    时间过的真快,不知不觉张家湾到了。下了驴车,豆花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要来张家湾做甚么,她没买的,也没卖的,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就问大棒:“你要去哪里?我跟着你吧。”

    大棒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队小鬼子向这边走来,豆花“哧溜”一声,钻进了一条小巷子里,大棒牵住驴车,怒目而视。等鬼子走过去了,他才发现豆花人不见了,忙四处张望,豆花捂着胸口,在小巷子里探头探脑,确认鬼子走了之后,才心有余悸,来到大棒身边。

    豆花就跟在大棒后面,寸步不离。到了一十字路口,毛驴站下来撒尿,又仰天长嚎一声,有两个路过的叫花子就骂驴,大棒和他们理论:“驴又不懂,和驴一般见识。”

    几个人就争执起来,两个花子居然拦住去路耍横,不让他们过去。正在争吵着,就见小哑巴和那个叫天灵盖的勾肩搭背,一起朝着这边走来。豆花心里一下子恍然开朗,她此次来张家湾,不光是要陪着大棒逛街,见到小哑巴不也是她的目的之一吗?自从她上次救下她和货郎哥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面,在梦里都梦到过好几回呢,今日和大棒走在一块,她以为这天底下就剩她和大棒两人了,高兴的她把其他的事都忘了,她已经把自个当做了那一个回娘家的小媳妇,跟在连成哥哥的身后,要去拜年,要去观灯呢。

    豆花冲小哑巴挥动着手臂,嘴里喊着:“谷茬,谷茬。”自从把小哑巴错当成谷茬,领回家之后,她就一直这样叫她,一直把她当谷茬叫呢,谷茬是她的汉,也是她的娃娃,小哑巴也是,小哑巴是她的娃娃,是她的小妹妹,豆花,谷茬,小哑巴,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命运把她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家庭,如果这个庭里还缺少一个人,再要加进一个人的话,加谁呢?当然是老谷子,老谷子是这个家庭的家长,他就是一头老黄牛,默默耕耘着,为这个家庭奉献出了所有的力量。还能加谁呢?加大棒吗?加货郎哥吗?这样就组成一个大家庭了,但这个似乎不太可能,她们和他们,好像这驴车的两个轱辘,离得很近,却又不能相交,只能同向而行,不可股颈相合。

    豆花的思绪开了小差,看到小哑巴了,就想到了这么多。小哑巴耳朵听不见,但她眼尖,她也看到了豆花,飞奔着过来,扑进了豆花的怀里,眼里就有泪水流出来,啊啊呀呀地说着。豆花能听得懂,小哑巴是在叫她呢,叫她姐,叫她娘,她一会儿把小哑巴抱在怀里,一会儿又把她推开,仔细看上几眼,像姐见到久未谋面的妹妹,娘见到走散多年的闺女一样,看看她哪儿缺少了甚么,看看她长高了没有,胖了瘦了,担心着她在外面的安危,今日终于亲人相见,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刚才和大棒吵架的那两个花子,见到了小哑巴,就像学童见到先生一样,规规矩矩,恭敬地分列两边,两人面面相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太岁头上动了土,冲撞了九袋的亲戚,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九袋会不会因此对他俩个动了家规。

    小哑巴光顾着和豆花亲热,忽略了这两个倒霉的家伙,天灵盖大概也看出了一点眉目,训斥那两个花子:“九袋的亲戚也敢碰瓷,一点脚后跟(眼力)没有,还不溜子(滚蛋),该抓抓去(该干嘛干嘛去)。”两个花子如特赦一般,忙飞奔而去,生怕走的慢了,九袋要反悔了一样。

    豆花并不知道小哑巴在丐帮里的地位,有点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但她能听得懂小哑巴的讲话。说来也怪,豆花不懂哑语,小哑巴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但两人都能无障碍地交流,不需要天灵盖来翻译,这大概就是心灵相通,母女之间的相通,姐妹之间的相通,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接下来,小哑巴领着豆花和大棒走遍了张家湾的大街小巷,一圈转下来了,大棒驴车上的一袋谷子还原封不动,豆花就说他:“不是赶集粜谷子的吗?”

    大棒这才想起,自己来张家湾是有任务的,光顾着看豆花了,把正事忘了,要是忘了正事,爹回去了,还不叨叨个耳朵起茧子?忙搬下谷子,吆喝起来。小哑巴见了,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天灵盖就说:“这地方不行,得去粮市。”

    几个人又到了粮市,粜了谷子,买了需要的东西,打算回去。豆花就想让小哑巴和她一起回谷子地生活,小哑巴不肯,一旁的天灵盖帮小哑巴说话:“九袋不能走,九袋走了,我们怎么办呢,这么一帮子弟兄,都离不开九袋。”豆花这才知道小哑巴是叫花子的头,就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和小哑巴分别。

    两人没有走来时的大路,而是抄了一条小路,《走西口》里是这样唱大路小路的:

    有两句的那个知心话

    哎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

    拉话话解忧愁

    走这条小路是豆花提出来的,有她们俩在一起,不需要人多解忧愁,她俩一路上都有说不完的话,走大路反而麻达,要是有熟人碰到了,还得解释一番。解释清楚了还好,解释不清的,就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俩看上半天,甚至还要刨根问底,你俩个怎么就走到一起了,那个不是老谷子家的那个小寡妇吗?让小鬼子祸害过的豆花吗?大棒你一个未婚的后生,怎么可能和她搅和在一块呢?仿佛豆花真是一只吃人的老虎,真是一颗祸害别人的丧门星,只要是谁沾上了,就难逃厄运。

    走小路好,小路上人少僻静,有大棒陪着就足够了,有大棒,不忧愁。

    豆花领大棒走的这条小路就是她上次遭遇鬼子的那条路,和上次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一条山沟,僻静、幽深,两边的山崖,刀削斧砍一般直立,有一条涓涓细流穿沟而过,豆花掬一把清泉,洗一把脸,又喝了一口泉水,说:“哥,真甜。”这一声哥叫的自然,脱口而出,没有思索,没有扭捏,叫出去了,豆花才觉得冒失,要知道,两人可是没有过这方面的任何交流的。

    豆花双手捂住红扑扑的脸蛋,手指间拉开一条缝,偷偷看着大棒的反应。

    大棒听到豆花叫“哥”,他的第一反应是转头四望,真有一个哥出现了吗?当他确认了沟里再没有旁人,只有他俩时,自己的心跳就加快起来,面对这个俊俏而大胆的小媳妇的挑逗,这个十八九的小后生不知所措,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去应对这种场面,他努力压制着自己心里蹦蹦乱跳的那只兔子,眼前出现了货郎哥的影子,货郎哥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如雷贯耳,他捧起一掬清泉,捂在脸上,冰凉的泉水清醒了他的发热的脑袋,浇灭了他心中的火苗,朝着豆花傻傻地一笑,回头抽了毛驴一鞭子,“驾”一声,掩饰着内心的慌张。

    忽然,一只狍子从草丛里窜出来,瞪着它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男一女,然后又蹬蹬蹬跑到别处。豆花吃了一惊,忙钻在大棒的背后,上次也是在这条沟里,先是蹿出来一只兔子,然后她就和小鬼子遭遇了,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一有动静,先想到的是鬼子来了。

    这次不是鬼子。狍子过后,还真走来了一个人,三人彼此认识,来人是和家洼的老憨,和家洼与谷子地一步之隔,相隔只有五里之地,两村的人都是相熟。果然不出所料,老憨狐疑地看着豆花,再看着大棒,一对孤男寡女,走在这人迹罕至的沟里,又加上两人都脸红扑扑的,不由地不让老憨往那方面想,老憨说:“大棒,你俩怎在一起了,她可是豆花。”听听这话,好像豆花就不是个婆姨女子,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鬼怪。

    豆花刚才漾起来的笑容,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后僵在了脸上,心里边刀绞一样难受。大棒的愣劲儿又上来了,他近乎咆哮地朝老憨吼:“狗日的老憨你再说这屁话,小心小爷剥你的皮,抽你的筋。豆花怎么了,豆花也是一个女人,如果她是你的姐妹,她是你的婆姨,你狗日的还这么说吗?豆花是受伤害的婆姨,她是受压迫的妇女!”

    老憨看着大棒像头发怒的牛犊子,再也不敢恋战,慌失失地抱头鼠窜。这个愣货说的不是人话,自古以来,娶过的婆姨买下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哪一个婆姨不受压迫?

    吃惊的不光是老憨,豆花也是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了,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套呢?对了,肯定是货郎哥,他天天和货郎哥腻歪在一起,肯定是受到了货郎哥的影响。

    老憨的出现,影响到了两人的情绪,大棒前头赶着驴车,豆花默默地跟在后面,她看着大棒的背影,再也不敢轻浮了。在她的眼里,大棒不再是以前的大棒了,他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走到了沟底,快要翻上山梁的时候,豆花轻轻地叫了声:“大棒。”

    大棒猛地回过头来,吓了豆花一大跳,只见大棒泪流满面,双眼血红,是她惹他生气了吗?豆花低下眼睑,仿佛做错事的娃娃一般,慢声细语地说:“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豆花回来的时候,变戏法一样,手里拿着两支三八大盖,这是她上次打死那两个拉屎的鬼子后,藏起来的枪,这也是她要领着大棒走小路的原因之一。她袭击小鬼子的事,只有货郎哥和她知道,她一直对外秘而不宣,这次和大棒走这条路,就是要取回这两支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