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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蝶花美人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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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查案的白如依程柏史都尉等人肯定不是像听书的小张屏那样猜出凶手。

    桂淳道:“某到此先说出真凶吧。杀丹娥的是那个点心铺的老妇。”

    巩乡长和常村正都满脸震惊,连声道着实没想到。

    桂淳道:“某当日也不敢相信,心道忒地离奇了,怎么可能是她!但程帅、都座和白先生好像早认定是她了。”

    与幼年张屏推测的一样,白如依也觉得,若真凶身在那四家店铺之中,点心铺的老妇最为可疑。

    四家店的人都说见过丹娥,依照路线和常理,丹娥应该会最后去点心铺。

    她先被迷晕,再被杀害。

    丹娥的家人说,她不喝酒,常劝父亲少喝点酒。

    一般人不会在药铺喝茶吃点心。

    针线铺确实给客人提供茶水,但只限贵客。丹娥买了点零碎的针头线脑,铺子里应该不会请她饮茶。

    仍是点心铺最可疑。

    但点心铺的老妇为什么要杀丹娥?

    她又怎知图册的内容,布置得仿佛与前五桩案件系同一凶手所为?

    更关键是,丹娥的尸体被抛弃在靠近南城门一处废宅内,离丹娥家和她失踪的地方颇有一段路程。尸身躺在一个水洼内,沾了很多泥水。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遗弃在此?用了什么方法运尸?

    桂淳抱一抱拳:“某方才卖了个关子,想请乡长和村正猜一猜真凶,有个要紧的点没讲。是都座此前查出来的。”

    史都尉及其部下发现了一条关键线索。

    他们查案按照军中对敌的习惯,先看地图,标注尸首的位置,甚至还堆了个沙盘,推演凶手大概会从哪几条路径到达,运尸会用什么方式。

    柳桐倚道:“邓大人曾提及此案,说道,在这一项上,即能看出军中人查案,与寻常公门中人的不同。”

    衙门官差查案,一般最关注的是最可能。但军中将官,因秘密行军、出其不意都是兵家之重,所以特别留意那些看似不可能实则会发生的线索。

    如此,往往会正合上想要掩盖罪证的凶手的思路。

    譬如此案。

    一看地图,废宅旁的一条河立刻引起程柏和史都尉的注意。

    凶手会不会利用河水运尸?

    如果是,从哪个地方出发?

    尸体并非搁浅在岸边,而是被凶手带上岸,又运进废宅,所以,上游下游都有可能。

    而且,从下游上溯更能出乎意料。

    史都尉命部下以废宅为定点,对上游下游对岸详细排查。

    他们发现,有一家饭馆位于废宅对岸下游,负责收丹娥家所在街巷泔水的泔水车每天都会在这里停留。

    明州城内,晨收夜香,晚收泔水。

    每天傍晚酉时,即有收泔水的车驾到街巷各户收取,送到城外,做堆肥等等用途。每一辆车负责某一片街坊,一般只有一个车夫,赶着一辆骡马拉着的矮栏四围板车。

    丹娥失踪那日,泔水车在丹娥不见后,到过那一带。

    史都尉和部下们先前怀疑泔夫可能是凶手,已暗中调查了一番。

    行动「谨慎隐秘,绝不惊动敌军」。

    反复查证得知,丹娥失踪时,泔夫和泔水署的其他人都在离丹娥家非常远的城中心署廨内点卯应卯领牌领车,一堆人证,无人偷偷溜走,也无法飞快到达丹娥失踪之处,不可能是凶手。

    也因之前的调查,他们知道,负责收那一带泔水的车驾都固定在傍晚的某个时段到达丹娥家一带街巷,那家位于废宅对岸下游的饭馆刚好是泔水车每日的最后一站。

    原来泔夫每天能有一顿免费的饭,负责那一片的泔夫这一餐就是在那个饭馆里吃。泔署每个月初把整月的饭钱预付给饭馆,泔夫可以在固定的钱数内随便吃。

    泔夫收完泔水,到达这个饭馆,先吃饭,再收走饭馆的泔水,从南城门出城,把泔水桶送到城郊的泔水库。

    时间,地点都合上了。

    这么巧,值得怀疑怀疑。

    “所以说,线索须得捋。”史都尉当时很欣慰地说,“这捋着捋着,不就捋出东西来了?”

    史都尉请泔夫问话。

    白如依和桂淳亦在场。

    史都尉先问泔夫:“老丈每日收泔水,带几个桶?”

    泔夫道:“回大老爷话。六个大桶。小人每天走到的路径都一样,一般到那条街,差不多就是收到第三桶满,或第四桶多出一个底儿这样。”

    白如依看了看图纸:“我看老丈管的地方没剩几家了,如此,六个桶装不满吧?”

    泔夫道:“差不多,我每天固定留一个空桶给最后一家。他家开饭铺的,一天就有一大桶。我在他们店里预先搁一个空桶,他们自家装满,等我到了,把今天带的空桶留给他们,带装满的桶走。”

    史都尉问:“听闻老丈每天也是在那家店吃了饭再出城,你一般吃饭前收泔水,还是饭后收?”

    泔夫见他们连这事都知道,明白肯定已无声无息将自己查过一轮了,不禁一凛,格外谨慎地答道:“肯定饭后。待我吃完,他们差不多也收了当天的买卖,顺便把桶抬到我车上。”

    白如依问:“所以这个桶一般旁人不让动?”

    泔夫道:“是,这个桶别家的泔水不能往里倒,老街坊们也都知道。我平常都把桶放在最靠里的角落,桶盖上写的有字,还压着东西。”

    史都尉和白如依心下了然,丹娥的尸体大约是被凶手藏在空桶中。

    可之后又如何取出?

    史都尉再问:“老丈到了饭馆,把泔水车停在何处?”

    泔夫道:“人家那是吃饭的地方,肯定不能停门口。他们屋后有片空地,我都停在那。”

    史都尉指着图上绘着饭馆房屋的后方:“这一处?”

    泔夫眯着眼瞧了瞧,点头:“对,这图画得细小,其实老大一片地方哩。”

    史都尉道:“这地方是不是有个陡坡?”

    泔夫见他们也知道这个,更生敬畏:“那地方比较高,有个陡坡,坡下是河。我平常把泔水车搁在坡边,有个台栏可以放车,解下牲口,让它歇口气。”

    史都尉问:“车边没人看守?”

    泔夫嗐了一声:“骡子牵到牲口棚去喽,只剩一车泔水有啥子好盯,哪个会在饭馆后院偷泔水?”

    白如依问泔夫:“老丈可还记得,那天有无听到看到什么奇怪的事?”

    泔夫认真想了又想,才道:“没什么事,听是没听到啥子。就是小的吃完之后,见车上的杠栏抬起来了。不知大人们见过小的那车没有,四周围栏的横杠都能抬起来。一抬,拿块板往地上一支,上下运桶特别方便。小的吃完饭,见横扛抬着,空桶已在地上了,肯定是饭馆的人搬的,但车上那块木头板不见了。小人问他们把板子拿哪去了,他们不承认动过。可能是他们使大劲把板子整折了。他们临时找了块板子给我,尺寸不太对,对付着当天能使,后来我自己又配了一块新的。”

    史都尉传饭馆的人询问,是否是他们把空桶搬下来的,饭馆的掌柜和当天轮值的伙计都说不是。

    史都尉问:“贵店每日来往许多客人,隔了这些天,怎能记得如此清楚,肯定不是你们搬的?”

    饭馆的小伙计道:“回都座话,说出来恐怕得罪老丈。老丈是个仔细人,那桶我们平时都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才动,空桶搁在后厨屋后也不会挪,等装满了第二天晚上换新的。否则万一磕了碰了桶漏了,不好讲清。饶是这样,那天晚上,他非说我们动了他的桶,拿了他的木板。我们要一块泔水车上的破木头板干吗?!我们掌柜也没多争辩,让从棚子里找一块板子给他老人家罢了。”

    这般,凶手如何将尸体搬离泔水车也已明了。

    史都尉接着问泔夫,那天他在丹娥家及那四家店铺一带收泔水时,有无发生过特别事情。

    泔夫想了一阵儿道:“也没什么特别的。”

    白如依跟着问:“那天傍晚,所有的泔水,都是各户的人提给老丈,老丈倒进大桶中?老丈有没有离开过泔水车?”

    泔夫这才道:“倒是有件小事。街口卖糕点的万婆,她儿子是瘫子,有时她儿子要翻身,从床上挪下来,她一个女子搬不动,常让小人帮个忙。就是出点力气的事么……”

    史都尉紧盯着泔夫:“那天老丈也帮她了?”

    泔夫道:“对,还蹭了些脏臭在我身上,她又拿水让我擦洗。等小人擦洗完,她自己把泔水倒大桶里了。以前也这样过。只是耽搁了一点时间,小人后面收泔水到饭馆的时候有点晚。”

    巩乡长叹息:“真是万难想到。实话说,若在下只听之前饭馆那段,也肯定不会猜到是卖糕点的老妇。这婆子得有多矫健,扛着一个大姑娘上下泔水车,还能运人过河!”

    常村正道:“她有个瘫儿子,日常得照料,她还做糕点买卖,米面油之类都不少买。经年累月地练着,一直没松懈。”

    巩乡长称是。桂淳道:“其实查到这里,仍不能定论老妇就是真凶。”

    泔夫的证词毕竟是一面之辞,或有隐瞒捏造。

    而且除了老妇之外,另外三家店铺都有马车,也可能通过其他方式搬运尸体。

    最关键仍是,凶手为什么要杀丹娥,又如何知道蝶花美人图册的内容?

    这就要再从图册线索顺起。

    知道这本图册的人都有哪些?

    源头处有两人——为了报复锦华庄,找画师绘图册的小商贩鲜戴和画师甄仁美。

    鲜戴独自住在城中,家人在外地。他声称除了甄仁美外,绝没有找别人,也没告诉别人。

    甄仁美也是一个人住。目前失踪了,无法判断他有无泄漏。

    暂时算只有他们两人。

    随后,这本图册被鲜戴雇了个小童放进饭庄中。

    鲜戴说,他眼看着小童放好册子,才给了小童赏钱。那孩子五六岁,可以排除。

    册子被丢进饭馆约半个时辰,即被捡走。

    从册子被丢进饭庄到册子被捡到之前,会不会还有人看过?

    白如依说,他大胆推测,应该没有。

    这本图册的内容非常有料,对男子极具诱惑。饭庄里的食客多是闲汉,捡到后要么叫嚷出声,与大家共享;要么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样,悄悄带回家,独自品鉴。

    程柏与史都尉都觉得,此言太过武断,世上什么人都有,或就有某位冷静冷酷的汉子,捡起,翻看,内心汹涌澎湃,表面不动声色,默默牢记册中内容,将册子放回原处,不留痕迹。

    白如依反驳,不太可能。

    饭庄食客很多,图册尺寸不小,整页画着美人像,彩绘艳丽,如果一一翻开细看,肯定会被人发现,小伙计或邻桌都会来瞄一眼,继而引起议论。

    只能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样,一翻发现里面是美人图,迅速偷偷揣起来,回家细品。

    桂淳回忆道:“当时程帅、史都座和白先生为这事争执了一番。”

    白如依硬气地说,对寻常男子的猥琐心态,及市井中若发生此类事后续如何,他相当明白。

    程柏觉得,难以完全排除其他可能,还是要看事实。又让史都尉挑了几个小兵,扮作路人,各携带一本差不多尺寸的彩绘美人图册,到类似的小饭馆茶楼中去一试。

    小兵们用了各种姿势方法,拿起美人图册阅读,皆是还没翻看几页,便被店中伙计、邻座客人发现。

    且越试图遮掩,越引关注,不久后就有人挪移过来,或直接询问,或客套两句,说点结交之辞,即问他们在看什么好物,能否共赏。

    如此结果,程柏和史都尉遂依照白如依的观点,将饭馆的老板伙计和其他客人暂时排除。

    再之后,捡到图册的人肯定知道全部内容。

    此人姓夏,名衷实,朔州人士,系一家大粮行金裕堂派来明州的,负责采买及粮食转运事。金裕堂乃晋商粮铺,在全国都有分号。夏衷实只算是明州这边的一个小小采办,数月前刚到本地,估计在此做一两年即得被调走,且明州物价高,他便没带家眷,独自一人住在铺子附近的小院内,可巧在饭馆里捡到这本图册,一瞥心动,就偷偷藏起。

    夏衷实供认,他回家一翻,发现不对,也想过报官。但怕自己一个外地来的小采办,在本城无亲无友,招上这样大案,反给自己惹祸。店铺规矩森严,屡屡告诫他们万不要惹事生非。一旦沾上纠纷,可能饭碗不保。

    他又舍不得将册子毁掉或丢弃。他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知道这本图册定与凶案有关,又是绘制,而非刻印,对很多藏家来说是件珍品奇货,能卖个好价。

    他遂一面赏玩,一面寻思脱手。想到在城中结交的一位名叫高季真的忠厚仁兄。此人在一家粮油铺做帐房,有个妹夫,做字画文玩行当的经纪营生。高季真为人厚道仗义,不好宣扬他人之事,夏衷实觉得先和高季真商量商量,探探口风,进者能搭上高季真的妹夫这条线,把画册出手。退一步说,谈不成,高季真人品靠得住,他们做帐房的,也怕沾是非,应该不会跑去衙门或哪里告发。

    夏衷实思量妥当,便就行动。他是个抠搜人,正经请高季真谈事,肯定得找个像样点的酒楼茶馆,他便假意与高季真偶遇,一同到路边的小饭铺吃饭,吃的时候故意愁眉苦脸,叹几口气,引高季真问他,他才假装吐露心思般,把画册的事告诉高季真。

    哪知道正讲述时,被坐在隔墙另一边吃茶的捕快听到。夏衷实和高季真一起被拿到了衙门。

    如此可知,册子到夏衷实手中时,只有夏衷实一人知道图册的全部内容。他只告诉了高季真一人,而且在讲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蝶花美人图册中另外十一名的美人姓名。即便在饭馆中有其他人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也不可能知道图册中还有谁。

    高季真也不知道,且在听夏衷实讲的时候便被抓了。

    丹娥遇害时,夏衷实和高季真正被关在州府衙门的大牢里,不可能是罪犯,也不可能泄露。

    这样一一排除之后,知道图册全部内容,又有可能外泄的,只剩下了州府衙门的人。

    他们谁会与凶手有交集?

    白如依向史都尉说,据他推测,最大的可能,是府衙的人出于好心,将图册内容透露给了亲人家眷,他们的亲人家眷,又无意间泄露。

    史都尉命部下调查州府中人,尤其负责这个案件的衙门捕快的住处、亲友等,查着查着,查到了一人——那名最先看出画册中所有美人都穿着锦华庄蝶花衣料的小捕快,袁恪。

    袁恪未来的岳家就住在丹娥家附近。

    史都尉本来想立刻审问袁恪,但白如依建议先堂审,或可得到其他关键线索。

    四家店铺的人在公堂上都或多或少说了对丹娥的看法。

    针线铺的女老板说,丹娥是个清纯的丫头片子。

    药铺的郎中和伙计觉得她是个来买药的年轻女客人。

    粮酒铺的掌柜说她聪明孝顺,娶她的人将来肯定很有福气。

    而点心铺的老妇说,丹娥是个「讨喜的孩子」,「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

    白如依后来向程柏史都尉等人道,他以文为业,不免染上了一个习气,爱推敲字里行间之隐意,也就是俗话说的喜欢抠字眼儿。

    老妪这两句话,在他听来,似是褒义,其实藏刀。

    尤其后一句,用在一个少女身上,这少女更在不久前不幸遭人掳走杀害。这时候说她「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简直在暗示丹娥平素轻浮,不知礼仪不懂避讳,自招祸端。

    按理说,她家和她的铺子离丹娥家很近,丹娥一家常惠顾她生意,而今姑娘遭逢不幸,怎的说不出几句真心实意的夸奖和场面话?

    老妇这般年纪,做了多年买卖,若说她不懂世故,不会讲话,着实牵强了。

    前一半堂审没得到太多关键线索。不过白如依有了一个想法,休堂时,遂让人将老妇家取来的点心端出,一一品尝。

    尝到其中一块时,他得到了想要的关键。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丹娥,早春新枝上初绽的花朵一般的少女,美丽,单纯,善良,孝顺……能当得起世上最美好的词句。她提着篮子,像轻盈的云,从酒铺走向点心铺,走进蛇蝎布好的陷阱。

    但她的篮子里有一件物品,仿佛一缕丝线,待查案的人留意到,便会显出微光。循其指引,即能找到凶手——

    那瓶酒。

    丹娥为了孝顺父亲,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好酒。

    明州特产,金波酒。

    白如依嗜酒,他久闻明州金波酒的大名,到城中后遍尝各酒肆秘酿,更知金波酒的配方和酿造方法。

    金波酒北方与南方皆有。北地的河间府、邢州、代州,江南与川地的明州、洪州、合州所产的金波酒尤为出名。

    各地之酒口味有别,酿造方法亦不同。但金波酒有滋补功效,酒中必须的几味材料,全天下一致——

    木香、川芎、白术、官桂、附子、瓜蒂。

    只是不同地区,不同酒坊,酒中这几味用料多少有些差别。

    明州多水湿润,所以明州金波酒中,白术、川芎、官桂三味用料颇多,可祛燥湿、调阴阳、健脾补气。

    官桂与白术都有特别的香味。

    丹娥打的这瓶酒是新酿的金波酒,酒味尚未十分醇郁,配料独特的味道尤其明显。

    官兵随后在老妇家的厨房里搜到了未用完的酒。

    老妇没舍得丢弃此酒,只销毁了酒罐,将酒装在自家瓦罐里,拿来做点心,被白如依尝出。

    她先辩称这是自家私藏的酒,史都尉遂请来数位品酒行家,鉴得确实是新酿的酒,与那家粮酒坊里的酒绝对是同一批酿出来的。

    刚好这酒是一家新酒庄所酿,跟粮酒坊老板家有点亲戚,酿的头一批用料尤足,除了这家粮酒坊外,只供给了几家酒楼,做铺货探路之用。

    粮酒坊掌柜作证,老妇一般不在他家买酒,都去市集买廉价水酒或酒酿回来做点心,最近更没买过酒。

    那几家酒楼都是吃饭时点酒饮用,不会让客人带酒出酒楼。

    老妇根本不可能买到。

    白如依又试探小捕快袁恪,觉得他确实不像帮凶,史都尉先找一静室,与他谈话。

    稍一问,袁恪便坦诚道出自己确实将图册内容告诉过未婚妻香芷。

    袁恪未来的岳家荷家与丹娥家郑家是近邻,住同一条巷子。丹娥还有个妹妹,名叫翠娘,与丹娥系双生姊妹,家人常喊她两人阿丹小翠,两人外貌相似,性情殊异。丹娥温柔娴静,待人容让和善。翠娘活泼伶俐,但掐尖要强,嘴巴也不甚饶人。

    袁恪未过门的娘子香芷与丹翠姐妹同一年出生,香芷比这对姐妹大了几个月。三人从小常在一起玩耍,相貌都标致出众。小姊妹之间,既嬉闹亲爱,时常也比一比穿戴打扮,针线女红。

    锦华庄的蝶花布料时兴,城中女子人人都想有一件蝶花裙,香芷与丹娥翠娘亦十分心爱。可两家都是寻常人家,平时给不了姑娘太多钱花用,锦华庄的蝶花绢料虽算平价,对她们来说也不是小数。三人遂边省吃俭用边接些针线活计攒钱。

    丹娥和翠娘姐妹一起攒钱,本以为肯定比香芷攒得快,哪知袁恪突然送了香芷一块蝶花料,香芷自然开心,丹娥翠娘难免羡慕。

    香芷用这块布料做了衣裙,穿上与袁恪去看灯,迎面遇见了小翠。小翠看出香芷的裙子并非锦华庄的蝶花料,不禁出言挖苦了两句,香芷也不以为意。

    袁恪重新买了锦华庄的蝶花料送给香芷,这件事自也一直记得。但他不太分得清丹娥和翠娘姊妹,待在衙门看到那本图册,一看第十位美人,模样有些眼熟,旁侧题着姓名:「郑氏丹娥」。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想,怎会这么巧!姓也是对的。

    可那家有两个姑娘啊,为什么只画了一位?

    袁恪只知道那两个女孩叫阿丹和小翠。明州城内,郑算大姓,他记得岳家所在的那一带有好几家姓郑。丹翠在女子名中亦常见,阿丹是否真是图册中的郑氏丹娥?他怕认错,正犹豫着,有其他捕快先开口,说认识图册中别的少女或少女的家人,他跟着将郑家姐妹的事说出。

    众捕快当即讨论是否告知这些少女的家人,并派人手保护。

    但他们不确定这本图册是否凶手所绘。册中有十几位少女,即关系到十几户人家,城内已被凶案搅得人心浮动,督帅府才会破例暂管。倘若贸然告知这些人家,万一滋生事端,图册又是假的,将如何收局?

    于是捕快们便决定暂不告知,先暗暗盯着这几家。

    史都尉将其他捕快叫来询问,证实袁恪所说属实。

    州衙当时的人手不太够,袁恪未来的岳家恰好在附近,便让他先盯着郑家的动静。

    袁恪接到命令,寻思自己若公然在未来娘子的闺中密友家附近转悠打探,忒不合体统,遂想了一计,先去了荷家,问香芷:“常和你一起玩的那对姊妹,那位叫阿丹的姑娘,大名可是丹娥?”

    香芷道:“是呀,你怎的突然问起她?”

    袁恪道:“衙门里户房吕叔未来的亲家盖新房占了邻家的地,两家打起来,吕叔没帮他亲家,两家也崩了,亲事吹了。吕叔被吕婶骂得好几天回不了家,睡在衙门。我忽想到,你邻居那两位姑娘,年岁正和吕家贤弟相近。”

    香芷抿嘴笑道:“你倒会操心,这事都管。阿丹和小翠都没许人家呢。婚姻乃第一大事,你可不能坑了她们,吕家家世如何?吕公子人品好么?”

    袁恪道:“吕贤弟知书达理,斯斯文文的,人品再好不过。吕叔更是好人。吕婶爽利脾气,上回咱们一起看灯,我看阿丹姑娘说话行事,跟吕婶可能性情相投。”

    香芷啊呀一声:“咱们遇到的是小翠,阿丹的妹妹。阿丹和她妹妹不一样,性子软善贤淑。如那位公子如你所说,是位斯文端正知书达理的君子,与阿丹确实相配。但未来婆婆若忒地厉害,只怕阿丹会挨欺负。”

    袁恪道:“吕婶性子直,人其实挺好的。如此我先和吕叔委婉说说?若他们有意,自会托媒人。”

    香芷正色道:“先说好,你别光看着那位吕伯父的面子。阿丹和小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好似我的亲妹妹。你真想做媒,必须得是好人家!我这边也和我娘露点口风,让她稍微和阿婶提提,郑叔郑婶好先去查查那家。”

    袁恪又将话题带回想问的地方:“我前日见小翠姑娘说话带刺,以为你们不甚和睦,没想到这般友爱。”

    香芷道:“小翠就是这个脾气,她仗着和我熟才这样。姊妹们之间,哪能字字句句计较。我也常说她,同她玩笑。你们男子可不懂我们这样。”

    袁恪道:“确实不懂,我还想这姑娘若一向如此,可能没少得罪人。她姐姐跟她长得像,说不定有分不清她俩的人,被妹妹怼了,恨上姐姐。”

    香芷诧异:“你怎的这么说!”

    袁恪忙道:“是办差多了带出的毛病没留神又犯了。我们衙门查的许多凶案,起因都是言语致祸,初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方或双方言行不当,或嘴不肯饶人,或这个白了那个一眼,那个啐了这个一口,两边火都压不住,竟成凶案。是了,说到这里,近来城中不太平,你也多小心。天晚了莫单独出门,别往僻静的地方去,少同不认识的人说话,若觉得见着附近有可疑的人,就同我说。”

    香芷嫣然道:“晓得了。”

    袁恪尤未放心,又拉着香芷的弟弟询问叮咛,曰最近城中不太平,你姐姐若要出门,你就同她一块儿,若瞧见有什么可疑的人转悠,立刻跟我说。

    史都尉将香芷一家传到衙门,分别询问,证词与袁恪所言相合。

    因香芷与袁恪是未婚夫妻,两人在荷家谈话,一向在院中等敞亮处,香芷的祖母或母亲不远处针线陪伴。这一番谈话亦是在院内,香芷的母亲李氏身在附近。

    李氏道:“民妇一旁听得一言半语,他老提郑家那两位姑娘,民妇还有些多心……”

    袁恪与香芷自幼订下婚姻,因袁恪父亲过世,三年孝期未满,两人才没成亲。

    郑家的两个姑娘都很漂亮,李氏恐袁恪见了郑家姐妹,活动其他心思,留神再听,却又不是。她尤不放心,见袁恪把幼子拉到一边说话,待袁恪走后,立刻叫来儿子询问。

    香芷的弟弟亦作证道:“恪哥只说城里不太平,让草民留意着些周围,多跟着姐姐。我娘也问过这事。”

    香芷更流泪道:“他那天讲这些,民女心里有点疑惑,当时猜,他该不会在查什么案子吧。是不是那个命案跟这片儿有什么牵扯?万没想到,这么巧……”

    万没想到,就是这么凑巧。正是这一日的傍晚,丹娥走出了家门,再也没回来。

    丹娥出门迟迟未归,郑家慌乱开始寻找。

    荷家也被惊动,与邻里们帮忙找人。

    夜越来越深,郑家已在猜,是不是被之前杀女孩的凶手掳去。丹娥之母乔氏哭得死去活来,恨自己不应该想着就出门几步,无碍的,让闺女独自出门。

    香芷触动心思,暗忖,怎会这样巧?立刻让弟弟去找袁恪。

    袁恪得知,即请人去衙门报信,自己先赶到郑家。

    香芷的父亲及两位兄长都帮着郑家去街上找人了。香芷与李氏在郑家劝解乔氏和小翠,帮忙照看。

    见袁恪到来,香芷立刻将他扯到一旁。

    “你同我讲实话,下午你突然提到阿丹,不是想帮她作媒,而是有别的事吧?是不是你们有什么线索,是不是她早被人盯上了?!你为什么不实说,不让她们家有点防备?!”

    袁恪向史都尉供认:“卑职当时也觉得惊诧,怎会如此凑巧!思量事已发生,说出来可能香芷想起什么线索,就说了实话……”

    他对香芷道,确实是,查到一本册子,可能是犯了那一串案子的凶手所画,其中就有郑家的姑娘。但事关机密,不能外泄,白天才那般问。你想想,近来这对姐妹是否与人结怨?她们有没有同你提过什么可疑的事?或你见过什么可疑的人?特别是跟布有关的。

    香芷当时懵住,问,什么叫与布有关?心里乱得很,想不起来。

    袁恪于是道:“这姐妹俩是不是也买了蝶花布料做衣服?她们为了这个,有无跟旁人斗过气?那册子上特意画了郑姑娘穿着蝶花布料的裙子,还要用布勒死她。”

    香芷哭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得问小翠或郑婶呀。”

    但当时衙门的其他人未到,袁恪不能擅自向郑家透露衙门已知案情,也不能私自问供。

    他只能再问香芷:“你仔细想想,或是否有人心仪她们姐妹,甚至谈婚论嫁没谈成之事?尤其近几个月。画上还指责她品行不端,必有缘故。”

    香芷摇头:“我想不起来,你去问小翠或郑婶。”

    袁恪无奈:“须得等衙门的其他人,特别是我们头儿到了,才能问。我跟你说都已是不对了。”

    待到衙门的人赶到,天已快亮。

    袁恪与其他捕快忙着找人,暂未多提此事。

    袁恪又对史都尉供认:“卑职以为,我只问过香芷,她确实没对旁人说。且后来衙门验尸证明,卑职跟香芷说这件事时,郑家姑娘已经不幸被害了。如此,肯定与我们无关。”

    偏偏就有关。

    之后,有多名邻里作证,点心铺的老妇当时就在郑家,一副热心模样,帮忙找寻丹娥,安慰丹娥的母亲乔氏。

    巩乡长又疑惑开口:“恕某斗胆,说一点愚见,这么算算时间,确实对不上哪,点心铺的老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被害了,尸体也藏在泔水车里运走了,都该被拖进那个宅子里了。怎么还能按照画册布置?”

    桂淳拱手:“乡长犀利,此妇在公堂上亦是如此辩称的。”

    史都尉再开堂,审问点心铺老妇万氏。老妇于公堂之上大哭。

    “酒是老身在路边捡的,旁人看我老太太可怜给的不行么……有酒就说我杀人,有无王法,讲不讲道理!冤枉啊啊啊,苍天,死妮子死了还得害人——老身一个孤苦老妪,为何要杀郑家姑娘?”

    史都尉沉着脸一拍惊堂木:“抬进来!”

    几个小兵抬着一个特制担架进了堂中,担架上躺着黑黑一坨,勉强可见人形,散发刺鼻恶臭,被绑带固定于担架上。

    见到老妇,那人蠕动了一下,嗬嗬道:“娘,娘,这是哪,咱回去,丹娥哩,我要丹娥跟我困觉。”

    史都尉示意左右暂时将老妇封住嘴。

    白如依走到担架前:“混扯!你是何人?丹娥乃我未过门的娘子,休要胡说八道!”

    “不是你的……”那人又蠕动一下,“丹娥是我娘子,我俩要洞房了,要有小宝宝了。”

    白如依冷笑:“凭仁兄你?恕我请教,丹娥有块胎记,在左肩还是右肩?”

    那人竟又嗬嗬几声:“你诈我哩,我知道。丹娥身上哪有胎记,她比我娘做的奶冻还白又滑,只在左胸下有颗痣,绿豆粒那么大……”

    满堂静默。

    白如依神色沉重,向天一礼:“郑姑娘仙灵在上,在下为取案犯口供,如斯谎称,冒犯有损姑娘声名,望请宽恕。”再长揖三次,向堂中道,“白某与郑姑娘从未相识,方才所言,句句为假,只为取证,请都座责罚。”

    史都尉示意白如依先退到一旁,命人取出老妇的封口布:“你还有何话说?”

    老妇尤要辩解,打滚道:“苍天!官爷军爷们交差,见我老婆子孤苦,我儿久瘫在床心智不全,便拿我们顶罪。你们自个儿都承认了在唱大戏,可见啥都能编!那酒是你们放的!我儿素怕生人,在公堂上竟敢开口,肯定是你们事先教了他!!!苍天啊——”

    她再尖声质问:“敢问大老爷,郑家大姑娘比老身高出许多,当有百十来斤重。她死在南城门附近,老身家中无牲畜,若在自个儿家把她迷晕了或害了,如何搬运她到那处?即便老身背得动她,或拿推车推着她,背着推着恁大一个人走老远的路,必定招眼,路上竟无一个人留意?若是我骗她走到那地方再把她害了,她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怎不知那一带偏僻?大晚上的为什么跟我过去?去的路上如此凑巧没人看见?且大人既说,此事与我儿有关,我儿人不能动,我需得把他也运过去又运回来,这么大动静,瞒得了人?”

    史都尉道:“此事倒是不难,你搬运郑氏尸首,借了泔水车之力。”

    随即传泔夫上堂,令其道出所知种种。

    老妇自然不认:“敢问大老爷,即便老身能趁收泔水的不备,把郑家妮子丢他桶里。那么大一个桶,里面有个人,我怎么将人弄出来,再运过河?”

    史都尉问:“那晚,泔水车走后,你出过门否?”

    老妇道:“许是出过。我那几天出门去送过一回点心。记不清是不是那日了。白天铺子忙,老身都是关店后送点心。也不只这一次,又有什么稀罕?”

    有邻居作证,确实那天傍晚见过老妇,她提着一个漆盒,说是去别人家送点心。

    史都尉问:“送给哪户人家?传来作证。”

    老妇叹:“可不巧。当时天黑,老身走太快,跌了一跤,点心都损了,不得送,又拿回来了。”

    史都尉冷冷大喝:“一派胡言!”命小兵再拿来一物。

    是从那条河下游找到的,泔水车丢失的木板。

    “那天傍晚,你先将丹娥的尸体塞进一个袋子,支开泔夫,藏入泔水车的空桶内。待泔水车离开,你用漆盒装着一套干净衣服提前赶到那家饭馆,藏身在饭馆后空地附近。趁着泔夫停车去吃饭,你抬起车上横杠,借木板之力将桶从车上滚下,拖出丹娥的尸体,推下斜坡,连木板也一起拖走,再在河边把丹娥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游泳推着尸体过河。”

    装着干净衣服的漆盒在水上自会漂浮。

    而后老妇将尸体抛弃在废宅内,取下套在尸身上的袋子,自己换上干衣,再把湿衣藏在漆盒内。

    明州湿润多雨,废宅中有泥坑水洼,丹娥被抛弃在一个泥洼里。那夜及次日都有风,丹娥身上未浸泡在泥水中的衣衫在别人发现尸体时已经差不多干了。如此,一开始查案的衙役以为丹娥的衣服是被废宅的泥水所湿。

    老妇再叫屈:“大人只管这般红口白牙诬陷,从那死妮子的身上到木板到那废宅子再加上什么饭馆什么坡,可有人证或物证能证明老妇沾过?!那妮子明明是在外面卖弄风骚,被男人拖去弄死了,什么册子里都画着,和前几个女子一样。大老爷为了破案,竟拿老身顶缸!老身怎知那册子的事,天啊,没有王法!!!”

    史都尉道:“正要说到册子。”再传袁恪香芷等人。

    待这几人作证完毕,老妇狂笑数声:“大人想往老身这里扣罪名,竟连前后都对不上!若按此说法,我得在荷家姑娘未来的相公到了之后,才偷听到图册的事儿。可依着大老爷们的英明推演,郑家的死妮子那时已经挺在废宅里了。难道老身有未卜先知之术或倒转时辰之法?

    史都尉道:“无需此术彼法,你只要在听说了此事之后,再去一趟那废宅就行。”

    明州城没有宵禁,当夜,街坊们都在帮着找丹娥,老妇在丹娥家听到袁恪和香芷的对话,顿生一计。她趁乱在人群中混了一阵儿,便又偷偷溜到废宅,把绸布系在丹娥的颈上,在其上写了文字。

    老妇悲愤道:“都是空口白话,可有证据?!我哪来的绸子布?!你们查过的吧,我家可没这种绸子布,老身最近也没买过布!这布我打哪变出来?如何证明字是我写的!”

    白如依道:“绢布上的字迹就是证据。那些红字看似用血所写,其实是红色颜料。当天夜里,你听到美人图册之事,发现竟这般巧合,郑家姑娘也在那本图册中。你临时起意,按照图画内容再做一层掩饰,让官府更确信这件案子与之前的少女被杀案系同一凶手所为。万一抓到了你,你也能用时辰对不上作辩解。但你临时找不到笔墨,当时街上的笔墨店大都已关门,且深夜买东西肯定会被店铺留意。郑氏姑娘不幸被杀已有了一段时间,其血恐已变色,你又顾虑取自己的血会留下疤痕,令官府怀疑。你已知另一名凶手会丹青,觉得用红颜料写字也圆得过去,写出来颜色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所以你用了自家的红颜料。可惜你以为的差不多,其实差很多!绘画所用红颜料,内中多有朱砂。而你家中的红颜料,是为点心着色的,方才已粗鉴过,应是梅子水调了鸡冠花蜀葵汁所制!”ωWW.166xs.cc

    老妇大喊:“那又如何?!难道城中只有老身家做点心?!哪户人家不做馒头蒸糕,做时不点个喜庆花样?大老爷们去满城人家里找一找,看能找到多少?只怕衙门的厨房也有。”

    白如依紧盯着她:“但自己调制的红色浆,每家配方不同,恐怕滋味也不一样吧。再则,除却字迹外,还有那块白绢。”

    老妇嘶哑喊道:“老身从未买过这种布!”

    白如依冷冷道:“对,不是你买的,是丹娥自己带的。你托她帮你做衣服,许给她工钱,所以她到你铺子,不是站在门前买了点心就走,而是进了你家内屋。那条白绢不甚长,却挺宽,系经过裁剪,应为做女子内穿的下裙所用。取来在你身上一比,即知究竟。”

    史都尉传一个裁缝到堂,比照证物尺寸,当堂裁出一块同样大小的布,在老妇身上比对。

    长则略长了一些,宽处又略短了些。

    史都尉道:“好像尺寸不太对。”

    老妇却不吭声。

    裁缝道:“禀都座,正是对的,多出的刚好是挽边打褶的尺寸。这一块是裙身布,裙腰都是单加的。”

    临时挽边,按老妇身上所穿下裙的裙腰长度加配,果然一致。

    白如依盯着老妇缓缓道:“还有一点,用左手写字掩饰笔迹这个段子,戏文话本中常见,连在下亦在拙作中写过。于是很多人以为,用左手写字就查不出笔迹了,实则谬误。惯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写字,乃为让熟人发现不了这些字迹是自己所写。但不论用哪只手写字,人的笔迹都独一无二。”

    史都尉又命人取笔墨与一块布到老妇面前:“左手沾墨,在布上写几个字试试。”

    老妇盯着白布,突然一猫身,想扑向地上的儿子,被兵卒按住,口中塞入布团。

    史都尉道:“想带着你儿子一块儿死?没这么容易。且将真相一一招来,自有王法等着你!”

    巩乡长和常村正听到这里,都连连称颂程帅与史都尉英明,白如依智计过人。

    巩乡长感叹:“堂审也是痛快淋漓,一道道罪证砸下,如天威雷电,把这魑魅阴邪劈得湮尽!”

    桂淳笑道:“实则是攻心之术,那婆子刁滑,如此审问,破其心,震其神,才能令其招供。”

    张屏沉默吃菜。

    桂淳说得不错,实际上白绢算不上铁证,非惯用手的笔迹很难找到平时的字迹做对照,不如惯用手笔迹容易比对验证,凶手可能在公堂上故意乱写。

    至于那红色的颜料。

    写在布上,隔了一段时间,染上了泥洼里的泥水,很难验出到底是什么成分,更别说辨认什么独特滋味了。

    这件案子,真正算铁证的,只有白如依发现的金波酒。

    再搭配堂审问供,终令凶手崩溃,招出实情。

    丹娥的家人悲痛万分。

    丹娥的母亲乔氏哭道,那老妇万婆在街口开了多年的店,丹娥可算是老妇看着长大的,没想到此妇竟生出这歹毒的念头。

    翠娘更哭着问,是不是她害了姐姐,万婆若有记恨,恨的应该是她。以往她们打扮得漂亮一些,穿鲜艳的衣裳,那婆子就向她们念叨,什么女子生来要守本份,朴素方是女德,花枝招展的都不是良家女子之类。姐姐和荷家姐姐都当没听见,只有她忍不住,怼过万婆几回,问她,你老头上不也有簪帕,衣裙鞋袜上不也绣花?你老还用头油香脂,浑身香喷喷,难道要说这叫为老不尊?女德册子里有没有开门做生意的典范?

    婆子嘴里就嘀嘀咕咕一番,姐姐或荷家姐姐打圆场把她拉走。

    翠娘抽噎道:“有一回那婆子嘀咕得难听,我也骂得她脸上快挂不住了,姐姐还帮我向她赔了个不是,说我脾气爆。我当时不懂事,竟怨姐姐不跟我一起骂她……她,她是不是老眼昏花,天昏看不清,把姐姐当成了我……”

    白如依叹息道:“姑娘节哀,此妇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你姐姐。”

    翠娘不能相信:“为什么?我姐姐人那么温柔那么好。”

    白如依道:“对,正因你姐姐如此温柔善良,才被那婆子相中,想让她当儿媳。姑娘你性子泼辣,她觉得控制不了你,反而不敢对你下手。”

    乔氏听到此便昏了过去,醒来后痛哭道,当下回想,其实此事早有端倪。

    万婆曾屡次在她面前夸丹娥,又总说,你家丹姐儿人好,但少年女子,稍不留神,即会堕落,需有人好好管教。再劝乔氏不要让女儿穿鲜艳的衣服,不要让她们出门,更不要看书听戏,只在家里学习家务女红,将来才能尽力服侍婆婆和丈夫,成一贤德女子。

    乔氏听着不怎么顺耳,遂回道,自己夫妇就喜欢姑娘活泼泼漂漂亮亮的。即便姑娘嫁了人,夫妻间也应该互敬互爱,怎的说的养女儿就是给人家备着当奴婢似的。如果姑娘在家一辈子,难道我们家养不起么?

    她又见万婆总觑眼看着丹娥和小翠,隐隐觉得其眼神不对劲,所以有段时间远着这婆子,不去买点心。女儿说要买,她也找借口阻拦。她晓得小翠呛过万婆,只装不知道。

    后来婆子又讪讪地搭话,给她们送东西,当着邻里的面可怜巴巴地问怎么不买糕点了,乔氏抹不开面子,偶尔去光顾一下,孩子们想吃,她也不多阻拦。

    她以为老太婆只是想赚钱,却没想到……

    乔氏恨得牙中都渗出血痕。

    “这个丧心天良的老畜牲!万没想到她竟有那份邪念!她儿子就是一坨会动的烂肉啊,我的阿丹……”

    常村正叹息:“好狠毒的妇人!害了人家姑娘,她临了可有忏悔?”

    桂淳道:“恕在下直言,某做捕快这些年,所见十恶的凶犯,能心存悔意的,真没几个。有些落网之后痛哭流涕,满口称悔,只是想换点宽宥罢了。大多只悔自己怎么做得不够周全,竟落了网。乡长可知这婆子见无可抵赖,认罪后,又是如何说的?”

    巩乡长困惑道:“她还能有什么说法?”

    张屏、柳桐倚、冀实和穆集几人虽知道此案,但书册卷宗里都只简略提到万婆认罪,之后便没有下文,关于万婆供词种种他们亦一无所知,也都凝神注视桂淳。

    桂淳冷下脸,复述道,万婆曰,老身对郑家姑娘绝无歹意。她那刁钻妹子屡次对我不敬,我都未与其计较,岂会心怒于她?我一向觉得她不错,虽有些轻浮习气,想来因身在市井,她爹娘又不懂管教。她根上还是好的,心田里有一颗善的种子,只是缺乏栽培浇灌。为此我才想让她做我家媳妇,待她经了阴阳调和,再由我慢慢教她,传授她做人的道理和身为女子应守的规矩。实是她命该如此,我不过让她莫要叫嚷,与她细说原委,谁料她就死了。可见她注定短命,那本图册里有她,更是老天给的铁证,天不过假我手收了这妮子罢了。

    连穆集都倒抽冷气道:“天,这是个怎样的毒妇,竟说出如此毫无人性天良的话?!”

    巩乡长摇头:“她犯下这罪过,就为了给她的瘫儿子娶媳妇留后?忒地荒唐!”

    桂淳道:“她儿子不仅瘫,还疯。当时有五十来岁了,屎尿都在床上。那婆子招供,她儿子天生疯,打从两三岁癫病就显了,发作时要么打人咬人砸物,要么砰砰把头往墙上撞,满地打滚,而且发癫时力大无穷。”

    常村正变色道:“难道和……似的,家里前几辈人里也有这样的病?”

    桂淳点头:“对。那万婆的身份文碟是假的,她说她不记得自个儿原本的姓是什么,也记不得娘家人,被卖到村里一户姓庞的人家,十几岁就生了孩子。孩子显癫病的时候,一发病,她男人就连她带孩子一起打,说儿子这样都是她的错。后来有人看不过去了,偷偷告诉她,她婆家出过类似的人,还不止一个,都没活多大岁数。她夫君本有个叔叔,跟这孩子的病症一模一样,有一回发作,家人没拦住,也可能是不想拦,一头碰到磨石上死了,就抬去埋了。也没人去上坟烧纸。所以这家人在本地娶不到媳妇,东拼西凑花钱买了个女子。”

    庞家几辈子都穷,花钱买个童养媳算是百年来最大一笔开销。所以万婆进他家门起就挨打挨骂,睡草棚,吃泔水,庞家人吃饭的时候她在桌子底下伺候,公婆和她男人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就给她两脚,唾她几口。她一开始没名字,庞家人高兴了跟唤猫狗似的嘬嘬唤她,不高兴的时候鬼都不忍心听的污言秽语中最不堪的字眼儿就是她了。

    后来她生了儿子,儿子叫庞万贵,取万年富贵之意,她也有了名字,叫万贵娘。

    生儿子后的几天算是她前半辈子过得最好的几日,她得给儿子喂奶,所以吃上了饱饭。万贵不满周岁,公婆相继死了,她挺开心,觉得儿子旺她,谁知道儿子长着长着疯态就显出来了。

    常村正面露不忍:“听来也是个不幸的妇人。”

    巩乡长叹:“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穆集淡淡道:“这婆子也挺能聊,招得甚详细。”

    桂淳道:“大人有所不知,她乃得知白先生是写书的,说了甚多,更还问,她这辈子,比那书里的人如何?”

    穆集唏嘘:“挺有想法。若不作恶,经历种种比起一般人,确实算曲折了。”

    桂淳道:“后边更曲折,因此隔了这么些年,卑职才能记得这般清楚。但只凭她说来,不知道是否都是实话,或为了与书里的人一比,杜撰了些。”

    柳桐倚开口道:“知此案许久,却从未得闻这些内情,今日与捕头同列席间,既有缘知晓,不论是否杜撰,请尽情捕头讲出。”

    冀实亦颔首。桂淳道:“那桂某就接着叨叨了。这婆子与她的疯儿子当真母子情深。她说她年轻的时候熬不住,想去跳河,被同村人拦住。有岁数大的劝她,人这辈子都有定数,熬着熬着老天就给你盼头,甜就来了。没多久她有了她儿子,于是觉得儿子是她的命。她说这个疯儿子虽跟别的娃不一样,但是个孝子,懂得护娘。也是因此才残了。有一回她男人打她们娘俩,她先晕了过去,儿子在她晕过去之后抱住爹一通狂咬。待她醒来,儿子挺在地上,他男人瘫在椅上,两人都一身是血。儿子气息全无,姓庞的肩头腿上被咬下好几块肉,竟是两败俱伤。姓庞的以为儿子死了,让她去挖坑埋了。她边哭边挖时,儿子突然回过气来,她就偷偷把孩子背到一个窑洞里养着……”

    万婆当时在公堂上嚎哭:“我儿一点不疯。他成了那样,我给他喂饭,他还叫我娘,和我说,娘,疼疼……”

    众人愕然。巩乡长问:“也不伤她么?”

    桂淳道:“伤,那婆子脸上手上都有疤,都是她儿子咬的。但她说,儿子对她从不下死口,和撕别人力道不同。”

    张屏问:“是不是,当年她夫君打坏了她儿子的牙?”

    桂淳道:“反正被拿到时,她儿子的一嘴牙没剩下什么了。”

    众人再沉默。

    桂淳继续讲述。

    万贵娘把儿子背到废弃窑洞里偷偷养,也没瞒多长时间,待她夫君庞某养好伤能下地不久,便知道了消息,本打算去把儿子打死,扛着锄头到了窑洞边,忽然改了主意。

    原来万贵娘怕儿子有意外,找了根链子暂时把他拴在洞里,附近的孩童待她不在,就到洞前往里丢吃的扔石子,逗傻子取乐。

    庞某到时,看见一群小娃在门口敲盆编歌,往里面扔石子,万贵顶着一床被单,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呲牙咆哮,小娃们咯咯直乐,手舞足蹈。

    此情此景,竟令庞某有了一个主意。

    他好吃酒赌博,赶上那年天灾蝗灾,交不上租子,他又被儿子咬伤,眼看要喝西北风,居然有个赚钱的门路送到眼前。

    庞某便拼凑了一套行头,下面是个木桶般的容器,将瘫了的傻儿子放在其中,捆住手脚,再在上面盖一个大花单子,又从村祠堂内寻出个舞社戏的废旧青面獠牙头套,镶了一圈毛毛,贴了一对耷拉耳,做一个怪模怪样的狮子头模样,套在傻儿子头上,牵去城里市集。他一敲锣,傻子就晃头,仿佛狮子摇摆点头一样,如此给人取乐。

    常村正叹:“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怎忍心让孩子去做这种把戏,唉……”

    燕修面无表情道:“一直打老婆孩子,能有什么慈父情。父子差点同归于尽。此人或觉得没杀了孩子就挺厚道了。”

    柳桐倚道:“可,这属于行话说的,混江湖了吧。听闻这样的行当不是轻易做的。”

    冀实微笑:“未想到柳断丞世家出身,竟如斯渊博。”

    柳桐倚忙道:“大人谬赞,曾听长辈提起罢了。”

    巩乡长道:“小人亦听说,做这样江湖生意,都得拜山头,有人带,寻常人做不得。”

    桂淳道:“可不是么。那婆子的夫君当时没钱没门路拜山头,三人被打了个半死。但据她说,她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砸摊里有个挑头的看上了她,庞某就把她送给那人。那□□妾甚多,都不好惹,没几天她便被打回去,差点命也没了。”

    万贵娘回去,又被庞某一通打,几脚踹在肚子上,她昏过去,睁眼发现自己竟没死,街上的野郎中看不下去把她救了。可她这辈子再不能生孩子了。

    庞某倒能继续耍把戏。傻儿子天天听锣响,竟不暴躁不晃头了,他就往披在桶上的大花单子上装了倒刺,扯了根绳牵着,他一敲锣,一顿绳,刺扎在傻子身上,傻子吃疼挣扎,狮子头晃个不停。看客特别乐,赏钱得挺多。

    庞某越来越开心,常常数完了钱,一边打她们母子舒活筋骨,一边盘算再娶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

    岂料乐极生悲,某日有贵人路过市集,庞某想带着傻子过去给老爷们逗乐讨个赏,惊了一匹马,庞某被马踩死,傻子连人带木桶翻倒在地,披在身上的花单子滚到地上,倒刺扎住马蹄,竟然让他保住了一条命。

    马主是个富商,挺厚道,也不想得罪江湖人,曰若能私了就赔些钱。万贵娘本来就没打算报官,得了钱挺开心。常在把戏摊边卖饼的老太太却同她说,你赶紧跑吧,刚得了这么多钱,你个孤身女子,带个傻儿子,能拿得住么,不跑连命都没了。你儿子这样,你如何养,把他搁在哪个庙门口,自有神佛跟善人替你管。待你有了着落,再来寻他不迟。

    老妇讲到这一段时道:“我那时尚算青春,模样是而今那几个小妮子的千百倍!本来我一个人,拿着钱,哪里都去得,傍个汉子还不容易?但我知为女子的本分,我儿虽外表看着痴傻,心里明白得紧,我们娘俩一心同体,我养他,他护我。两回都是他救了我,我岂能弃他不顾?”

    她买了个推车,推着儿子往城外去,刚到荒郊野外,即被人围了。围她的人里竟有那个卖饼的老太太,原来盯着她这点钱的人不止一派。老太劝她跑,是想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跑,方便她准确落入自家彀中。

    老太见她如此,叹息曰:“老身也是女人,深知女人之苦,为母之苦。你儿子这样,你还顾着他,也是不易了。”竟向匪首讨情面,保了她一条命,但要她做一件事。

    当时有对外地来的员外夫妇到本城游玩,员外突然中风,瘫在客栈内。员外夫人急急让家人去送信,又找人照顾员外。

    本城不少人都盯上了这对肥羊,但客栈老板是个豪杰,知道这对员外夫妻来自江宁,员外姓尹,没中风之前谈吐不俗,夫人举止也非等闲,保不准就与哪位大人有关,所以吩咐下去,绝不能让尹员外夫妇在客栈内出事,还暗中派人护卫。

    尹夫人天天在客栈内,匪寇都不敢动手。老太便举荐万贵娘去伺候员外,让她摸清夫人的底细,一一报与她。

    见员外夫人须有身份文牒,卖饼老太现给万贵娘做了一份。万贵娘不想跟庞家姓,正好万字很可以做姓,她从此改姓万。卖饼老太说,若拿贵娘做名字,恐怕尹夫人觉得此名太大,心生不喜,又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蕙心。

    穆集感叹:“万蕙心此名竟雅,卖饼老妇也非一般,说来今天总听到奇异老妇。”

    柳桐倚道:“我曾听闻,真正的江湖中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非书上或戏文中的那般,一位紫面虬须身长八尺的大王,金甲银带坐在虎皮交椅内。首领之人更是旁人想不到,如江湖行会的首领,多是挑担卖梳篦的。像吾等寻常人听戏,总以为生旦出挑,实则戏班中丑角地位最尊。”

    冀实又向柳桐倚看了一眼。

    巩乡长拱手:“断丞渊博,实实令卑职钦佩,受益匪浅。卑职亦曾略略听闻此说,如斯推想,那些强人蛰伏城内,必得掩饰妥善。谁会怀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谁能想到伊竟是一位大王奶奶?”

    冀实笑道:“如此却更合书家风味,不知后来可入白先生著作?”

    桂淳咧嘴:“回大人话,惭愧桂某没看多少书,不知有没有。”

    冀实道:“无事,捕头先请继续说,吾等听一番本源故事。”

    桂淳喝口水,抱抱拳,再又继续。

    卖饼老太通过另一位中间人,将万蕙心推荐给尹夫人,万蕙心有照顾瘫子的丰富经验,尹夫人让她试了一下工,十分满意,将她留下。

    万蕙心伺候着尹员外,一面留心计算员外夫妇携带的钱财家私,传信给卖饼老太。卖饼老太对她特别满意。

    岂料算盘还没打响,晴天便降霹雳。尹员外真的是位有来历的老爷,乃江宁城一位大儒。卖饼老太一伙强人以为暗算了员外家送信的家人,谁知此人跳水未死,潜水逃生后向尹老爷的一位门生求救,此人竟是临近州府的知州。尹老爷本打算在此游玩之后,再去见学生,给他个惊喜,哪知竟生变故。知州即派人来接老师,并报知本城有悍匪,联合本城搜查剿除。

    卖饼老太一伙是外来的,遭本城帮派举报。万蕙心以为自己要完了,谁知竟没事。本城帮会怕这伙人攀咬他们报复,在官府围剿时暗下黑手,卖饼老太所在的帮会竟未留下一个活口。城内的匪徒继续互斗,最终都被官府端尽。

    倒是有人向尹夫人举发万蕙心来路不明,行动常有鬼祟,知州派来的人排查这些下人的身份,找到了万蕙心的傻儿子。

    万蕙心趁机向尹夫人赔罪,曰怕夫人看不起,才没说出之前的生计和傻儿子的事。夫人反而对她十分怜惜。又因为她确实伺候老爷妥帖,带她回了江宁。

    尹家甚富,宅内规矩森严,夫人是位续弦。前一位夫人的三个儿子惟恐继母挟瘫了的老爹把家产都谋给弟弟,各种找事,欲将服侍老爹的人全部赶走,尽安排上自己人。

    万蕙心亦备受牵连。少爷们说她的傻儿子怪恶心可怖的,怎能进宅子,要把她们母子赶走。她遂去找大爷及大奶奶说,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儿子是老万家唯一的独苗,她活着就是为了传下这份香火。主子的事,她不明白,只管挣钱,听主子们的吩咐,把老爷伺候好了。

    大少爷暴躁,但大少奶奶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妇人,劝大少爷把她留下。这时不论夫人这一派还是三位少爷一派,都觉得枝枝叶叶尚未盘清理顺,各种事情也没准备周全,老爷子绝不能离开人世。

    瘫在床上的病人极难服侍,调拨宅内仆人肯定得加工钱。不如继续用万蕙心实惠。她要赚钱保傻又瘫的儿子这根独苗香火,还怕她生歪心么?她要是做出什么事,跑得远么?

    这般,万蕙心竟超脱在夫人和少爷们的争斗之外,还同厨房的一位糕点师傅有了点露水情缘。

    她趁机向糕点师傅学了做糕点的手艺。

    穆集感慨:“此妇这时仍有上进之心,可见人之天性本善,惜她之后竟将天然良知泯灭。”

    桂淳顿了一下,道:“禀大人,当时那婆子是这么说的……”

    万婆曰:“尹家的夫人装得温柔宽厚模样,说话慢声细语,端出姿态,最爱听人夸她贤德厚道,其实,呸,就是个看不起人的老*妇!老娘伺候那糟老头这么久,她只让我干端尿擦屎最脏的活,连干净衣裳我都不能碰!我擦洗妥了老头子,才有旁人来换干净衣服,喂饭又是一波人。便是她们在屋里吃茶,我打廊下过,都有人拦住我,推我走别处,她们把门窗关上,仿佛看我一眼都会怎样了似的。”

    连小丫鬟们,都不同她讲话,先说给做粗活的婆子,婆子再转给她,一见她就避出十万八千里。

    大家一般都是人,凭什么如此?

    既然这样,老娘就要让你们尝尝真正滋味了。

    你拉的,难道不是你吃的?正如夫人少爷们成天挂在嘴边的,都在因果循环内,寰宇亘古不变之道理!

    万婆说到这里,咯咯笑了起来。

    她勾搭上的老糕头,做得地道苏州和扬州的点心,是尹老爷当年高价聘来的。老糕头自有秘方,惟恐被偷师,不让府中厨子帮手,在一个小院小厨房单独制作。

    “我知道他有老婆。他哄我说他老婆死了,说不嫌弃万贵,全为骗我同他困觉。反正我也是为了别的。”

    老糕头已上了岁数,又要风流,精力难继,加上万蕙娘不要他钱,他觉得这是个憨女人,教她做点心,她也抢不了自己的活,还能当小工使唤,一鱼数吃,简直太合算。遂传授万蕙娘制点心的技艺。

    “他其实是个懒蛋。待我学会了,我说我帮你做,他就答应。哈哈,来取糕点的,都是夫人和少爷少夫人们跟前体面的丫鬟,拿精细碗碟装了,雕花提盒里还要垫几层锦缎,小心提去。一想他们必翘着小指头儿,捏着汤匙儿,端着碗碟儿,拿着腔儿调儿,细细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里都有些什么,简直……哈哈哈哈——”

    当时听她叙述的白如依和吃过她糕点的捕快衙役们,腹中都一阵翻腾,暗想,这婆子卖的糕点,会不会也……

    尹老爷在阖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数年,方才圆满离世。

    万蕙娘即被辞退。

    无人对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头当时已搭上了另一个仆妇,更巴不得她走。

    万蕙娘也毫无留恋。尹家虽待她刻薄,但她擅长观察,总能发现别人藏钱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觉的一点半点,积攒了一笔小钱。

    她原打算在江宁城里卖糕点,但街边做小买卖,哪怕提个篮子卖糕,都有竞争。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么的,都说她脏,不能买她做的点心。

    倒是有人听说她伺候尹老爷妥帖,又来请她。

    她前后伺候了几个瘫在床上或痴傻的,长则几年,最短的不到一个月。不知不觉,又十来年过去。

    她攒足了钱,立誓绝不再伺候人。她心里就一个想法,一定要做吃的,要做点心,还要把买卖做大,让人都来吃她做的点心。

    江宁城做不成这买卖,她就换地方。

    她早听说明州繁华,从江宁出发水路可达,方便她带着儿子。主意一起,她们母子便来到明州。

    先在码头,后又搬迁辗转,最后在这条街买了带着小铺面的宅子,从此安家。

    常村正又长叹:“此妇为何不能如此安顿……”

    桂淳一挑眉,继续讲述。

    万婆说完自己经历,问史都尉和白如依:“大老爷们请想,老身此生,凡遇困顿,总能逢凶化吉,直到在明州城里,立起一份家业,靠得是什么?”

    史都尉道:“你确实是一位勤奋妇人,倘若一直心怀善念……”

    万婆哈哈大笑:“错。都座见多识广,难道觉得世上的苦人都不善良不勤奋?倒是富人为恶的颇不少哩。”

    史都尉问:“莫非你想让吾等夸一夸你聪慧有运?”

    万婆正色:“老身从不觉得自己精明。我自幼就被卖到庞家,那般遭遇,怎敢称有运?”

    白如依开口:“着实想不明白,恳请解惑。”

    万婆更肃然道:“是老身明白了,人生在世,当要安守本份,顺从天命。老天将我儿赐我,即是赐予我命。我顺之,无论我儿如何,我都尽为母之本份,爱他,护他,天亦因此降我福报。我屡逢难关,化解之关键,都在我儿。女子此生,不可贪于富贵,不可冀于情爱,更不能迷于浮华,唯要在心中立定念头,尽为母之本份,抚育子女。”

    史都尉问:“郑家姑娘亦是郑家的女儿,你怎忍心如此对待别人的孩子?”

    万婆道:“我确实无心害郑家丹娥。这一带的丫头,我着实看她还好,有的救。都座有所不知,其实她和我儿本是宿世姻缘。那条街偏僻,买卖做不大,我为何选在那里开铺?当年,经纪带我来此处看屋,我那时才五旬年纪,秀发竟已斑白,容颜亦显沧桑,娇媚美色,所损甚多。我思想,身已亏损,还可照料我儿多久?他与旁人何异,凭什么不能享受人间至美至乐之事?正想着时,有个妇人牵着两个几岁的小妮子,从我身边过,就是郑家乔婆子带着她的两个丫头片子。有一个一抬头,对我一笑说,阿婆安好。我说,你当叫我姨姨,怎唤我阿婆。她娘那粗蠢婆娘朝我赔不是,我当然不会跟三四岁的小贱妮子计较,只是不禁想,她怎的好端端朝我叫阿婆呢?必不是白叫的,或是苍天启示。而后老身就在这里住下了。”

    巩乡长和常村正毛骨悚然。

    “三四岁的孩子,叫她一声阿婆,她记恨十几年?”

    桂淳道:“不止这些。”

    万婆继续道:“郑家这两个妮子,还有荷家的妮子,算是在老身眼跟前长大的。明州城其实道德败坏已久,女不守坤德,男不振阳刚。良家女子,涂脂抹粉,当街招摇嬉笑,竟比不上楼子里的姑娘安分。也不怨她们,根在她们的娘身上。就说那郑家的乔婆,今年三十来岁了,也是要当祖母的人了,竟还同她夫君发嗲发颠的,夫妻竟不用敬称,当街哥哥,哥哥地喊,什么「哥哥呀,这篮子好沉,给你提着唻~」,有这样没羞没臊的娘,怎能教好闺女?”

    史都尉几乎要忍不下去,白如依暗示左右递茶给都座降火,自己顺着万婆的话说:“于是,你以为……”

    “老身规劝过她,这蠢婆岂能懂?她的俩闺女越长大越随娘。荷家的小骚蹄子也是,见了那衙门里的小年轻,喔呦,那姿态,啧……还穿那带蛾子花朵儿的衣裳,岂是良家女子装束!且家里本没有那个钱,还要攀比,非往身上穿,她们的娘也不拦着,竟要去卖针线了!哪有未嫁的姑娘干这个?”

    白如依道:“你自家不也开铺子,针线活计本是闺阁技艺,换些零用有何不可?”

    万婆正色:“老身的铺子是正经买卖,我乃为抚养我子为之!为夫为子,天经地义!她们为什么?涂脂抹粉,装扮成她们以为的富小姐模样,卖弄风骚!老身看不过去,规劝她们两句。丹姐儿那妹子,小翠,就横眉瞪眼不知高低尊卑地同我吣起来。这丹姐儿,比她妹妹心眼儿多,遇事都撺掇她妹妹出头放炮仗,她再不阴不阳补上两句。我看着实实不像话了,这丫头怎么多染上了一层毛病!本来准备正经找个媒人去她家提的,但事急从权,只得先□□□□她。她既想钱好去打扮,我便亦此诱之。那日我趁没人时同她讲,我想做件衣裳不得空,托她帮我,钱不会少给。那妮子果然贪财,立刻答应。”

    万婆又对丹娥说,你妹妹不久前顶撞了我,你娘这人心气儿高,若你帮我做衣裳,恐她们阻拦,只悄悄地便是。

    于是约定那日傍晚,丹娥出来买东西时,顺便看看布料尺寸是否合适。

    丹娥从针线铺、医馆回来,又在粮酒坊给爹爹买了金波酒,走进点心铺。

    “我让她到内屋坐,端茶点给她吃,茶点里我确实搁了点东西。大人们请想,我见这姑娘沾染了不良的习气,有心在她堕落前将她拉回正途。但老身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教导她呢?行事需得名正才能言顺,我得先让她跟我家万贵圆房……”

    一群小兵拼命抱住史都尉。

    白如依低头冷静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觉得年轻女子穿件漂亮衣裳就是堕落,但你如此行事,将一未论婚嫁的少女迷晕拖与你子,又该叫什么?”

    万婆诧异地看看他:“老身方才说了许多,先生怎的不懂?这是她的命。顺命则生,逆命则亡。她死真的全是她自找。我茶里饼里都放了不少药,是头猪都该睡了,她为何偏偏没睡沉?她还犟,要喊要叫,我当时能如何?只得把她摁住了,谁知她就没气了,这能怨我?不是她命该如此?像我,经历了种种,她这辈子,连她那老母,她妹子,加一块儿,能比得上我片刻?我现在如何?她又如何?怎的芝麻星点大的坎就卡死了她?该她过不去!那本图册更是证明!册子里早有她,可不是老身让人画的,真是她死了以后我才听说,也是老天安排我听到!那晚郑家好多人,偏荷家妮子跟那小郎君一拉扯,我就看见了。他们又非在花墙根说话,我悄悄一过去,隔着墙听得明明白白,当时我都想跪下。果然什么都是注定好的,郑家妮子命当如此,老身乃替天行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巩乡长道:“这想法……一般人不能有。她怎么萌发出来的?”

    穆集道:“某以为,说萌发不如说滋养。此妇一生着实曲折不易,要活下去,心里得有点支持。她若不给自己编点命定之类的,可能早垮了。只是编着编着,就编到偏处了。像她早年做仆婢,十分受气,心态亦扭曲。”

    巩乡长又道:“在下其实有个疑惑,此妇说这一堆,她自个儿真的信么?”

    冀实缓缓道:“此,外人难定论也。”

    众人再沉默片刻。

    又是巩乡长先拱了拱手:“是了,捕头讲了半晌,在下老打岔,竟耽搁忘记询问,那个在婆子之前杀了五位女子的凶手也找到了吧。”

    桂淳抖擞精神:“自是必须落网了,在万婆之后才抓到,所以桂某顺着先说了万婆,忍不住扯多了闲篇,最要紧的竟一直没讲到,实实是桂某的错!”抬手抱一抱拳,“那名凶手,确实比万婆难抓,因为被害的五名女子,除却都年轻,皆是女子之外,相似之处不多。”

    巩乡长道:“捕头厚道,已是告诉了我们,杀这五名女子的凶手只有一个人?”

    桂淳再一抱拳:“乡长聪慧,从桂某一句话看出真相。若乡长查案,定也是位神断。乡长和村正可能亦已猜出,凶手是个男人。”

    巩乡长和常村正都一笑,巩乡长谦虚一番。桂淳喝了杯茶继续讲述。

    前五名被害的女子,有未婚者,也有已婚者;身段有高挑的,也有玲珑的;有丰腴的,也有弱不禁风的。面庞五官更各不相同,居住之地分散在城中。

    凶手简直像蹓跶到街上,临时起意,随便从人群里挑了个女子下手。

    难以判断他杀人的缘由,也琢磨不透路数。

    史都尉和手下堆了好几个大沙盘,推出无数条路线,一时难确定哪里最可疑。

    这厢白如依又想到一个关键——

    那个雇人画蝶花美人图册报复锦华庄的商贩,鲜戴。

    鲜戴仍被关在州府衙门的牢里。

    他也不想出去,非常安静乖巧地待在黑牢的小单间内。

    白如依去见他,道,鲜老板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有无想过出去后怎么办?

    鲜戴在牢房角落里瑟缩了一下。

    白如依摇头:“鲜老板买卖做得不算小,怎就糊涂了,再气也不能做那样的事。可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亦搭上自个儿。你猜那些姑娘的家人,待你出去后会怎么欢迎你?”

    鲜戴抖个不停。

    白如依等他抖了一时,才道:“但鲜老板或能帮衙门一个忙。”

    鲜戴立刻冲到牢门前:“请先生指点!小人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白如依道:“这倒不必,只请鲜老板仔细想一想。几名被害的女子,为什么你都认得?”

    鲜戴愣了愣:“小人已交待过了,因小人的买卖多能与人打交道,整座明州城的人家没几家我不认得的。”

    白如依道:“我记得鲜老板还说,她们都多少得罪过你。”

    鲜戴说:“前几位没有,是小人丧尽天良,因她们的不幸想出画这本缺德册子。之后的十一位女子确实与小的有小小纠纷……不,纠纷都不算,只是小人觉得,买卖做得不畅,是我缺德无良,心中记恨!”

    白如依问:“她们都因什么与你有纠纷?”

    鲜戴道:“小人的小买卖,很容易起争执。详细的也记不清,可能就是看了不买,讨价还价,订了物件又不要了,或我去他们家布置,她们挑三拣四,或明明是她们反悔想退货,甚至自己损坏了物件,却说小人的货不好之类……”

    白如依道:“这些女子性子都挺活泼?”

    鲜戴皱眉:“也有看起来蛮温柔贤惠的吧。有些看着娇娇弱弱的,亦不好惹。”他忙又改口,“不,都是小人的错!她们全是仙娥一般的女子,坏的都是我!”

    白如依又道:“请鲜老板再想一想。你得知前五位女子被害后,才作了这本册子,后十一位女子都是你选的。正如你所说,你的买卖,极易与人有冲突,似你方才所说的纠纷,可能每天都有。为何你却选了这十一位女子?或有什么你自己都没发现的关联,令你由前五位被害的女子想到了她们。”

    鲜戴直着眼懵懵愣了许久,才怯怯道:“小人真的暂时想不出,除了做生意时有些小纠纷外,可能就是……这些仙娥姑娘们都十分美貌……”

    白如依也沉默了一瞬,又问:“鲜老板平时印的吉祥画卷,多是什么教,什么派,哪些神佛?”

    鲜戴又缩了缩:“小人其实……啥也不信,所以没拘束,啥都卖……明州城什么人都有,小人那边,不单儒释道诸圣像吉语经文,连夷国的经卷,胡番人士供的天神娘娘像,卷胡子神仙像,小人也有。”

    白如依赞叹:“鲜老板这是别样的一体同仁,不分内外。万一送错了或触了忌讳恐有麻烦。”

    鲜戴再缩缩:“一般特别讲究的也不会来小人这买。小人这只有保平安吉祥的。”

    白如依又询问几句,鲜戴确实一时想不起来。白如依亲切地让他慢慢思索,临离开时,又回转身道:“对了,有个好消息告诉鲜老板,你雇的那位画师甄仁美找到了。等他被带回州府衙门,问两句话,鲜老板就能从牢里出来了。”

    鲜戴瞠目结舌:“但,但,但小人仍有杀人嫌疑……”

    白如依道:“当下鲜老板嫌疑已不算大,待甄画师回来,鲜老板可能连嫌疑都消了。白某是个闲人,不太懂衙门的规矩,随便听了几耳朵,好像说是,鲜老板出去后,暂时别离城,在自己家待着,能让衙门随时问话就成。”

    鲜戴瘫坐在地。

    白如依这话并非在诈鲜戴,甄画师确实已找到,正在江淮知府柳知的船上,即将抵达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