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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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的李光头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将破烂堆成小山了,他改变了静坐示威的风格,只是在上班和下班的时候才盘腿坐在大门中央,其他时间进出大门的人不多,他就撅起屁股在破烂里乐此不疲地翻拣,他的屁股抬得比他的脑袋还高,围着破烂三百六十度转过去又转过来,像是在沙里淘金。一听到县政府下班的铃声,李光头立刻蹦跳着跑回大门中央,仍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表情盘腿坐下。县政府下班出来的人“嘿嘿”地笑,说这个静坐示威的李光头,比县长做大会报告时还要神气。李光头很满意这样的评价,他对着说话者走去的背影响亮地说:

    “说得好!”

    李光头一个月没有见到宋钢了,宋钢骑着他的永久牌重新从县政府大门前经过时,李光头顾不上自己正在示威,霍地从地上蹦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

    “宋钢,宋钢……”

    宋钢假装没有听到李光头的喊叫,可是李光头的喊叫仿佛是一只拉扯他的手,他蹬车的双腿动不了了,犹豫了一下后,掉转车头慢慢地骑向李光头。宋钢忐忑不安,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李光头,他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李光头兴奋地迎上去,将宋钢从自行车上拉了下来,神秘地说:

    “宋钢,我发财啦!”

    李光头右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破旧手表,左手将宋钢的脑袋按下来,让他把手表看仔细了。李光头激动地说:

    “看见上面的外国字了吧,这是外国牌子的手表,走出来的都不是北京时间,是格林尼治时间,我从破烂里找出来的……”

    宋钢没有看到表上的指针,他说:“怎么没有指针?”

    “安上三根细铁丝就是指针了,”李光头说,“花点小钱修理一下,格林威治时间就哗哗地走起来啦!”

    然后李光头将外国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慷慨地说:“给你的。”

    宋钢吃了一惊,没想到李光头把自己这么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他不好意思地将手表拿出来还给李光头,他说:

    “你自己留着。”

    “拿着。”李光头斩钉截铁地说,“我十天前就找着这手表了,我等了你十天,要把手表送给你,这一个月你跑哪里去了?”

    宋钢满脸通红,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李光头以为他还是不好意思收下手表,强行将手表放进宋钢的口袋,对宋钢说:

    “你每天接送林红,你需要手表;我不需要,我是日出出门示威,日落回家睡觉……”

    李光头说着抬起头来,寻找西下的夕阳,他举手指着透过树叶看到的夕阳,豪迈地说:

    “这就是我的手表。”

    看到宋钢脸上的疑惑,李光头解释道:“不是这棵树,是那个太阳。”

    宋钢“嘿嘿”地笑了。李光头对宋钢说:“别笑了,快走吧,林红在等你呢。”

    宋钢跨上自行车,双脚支撑着地面,扭头问李光头:“这一个月你还好吗?”

    “好!”李光头挥手驱赶宋钢,“快走吧。”

    宋钢继续问他:“这一个月你吃了些什么?”

    “吃什么?”李光头眯起眼睛想了想,摇摇头说,“忘了,反正没饿死。”

    宋钢还要说话,李光头急了,他说:“宋钢,你太婆婆妈妈了。”

    李光头从后面推起了宋钢,推出了五六米远,宋钢只好蹬起了自行车,李光头收住手,看着宋钢骑车离去,重新走到大门中央,刚刚盘腿坐下,才想起来县政府的人已经下班走光了,李光头有些失落地站起来,骂了一声:

    “他妈的。”

    接了林红回家后,宋钢迟疑了很久,还是没有把李光头送给他的手表拿出来,他想以后再告诉林红。宋钢口袋里没有钱没有粮票,可是他还有午饭。那时候他和林红每天的晚饭都会多做一些,吃完后将剩下的饭菜放进两个饭盒,这是他们第二天在工厂吃的午饭。宋钢避开李光头的那几天里,只是偶尔想一想李光头怎么样了?见了李光头,兄弟情谊又在心里挥之不去了。这个李光头捡了一块没有指针的外国手表,宝贝似的藏了十天,专门为了送给宋钢,让宋钢想起来就感动。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宋钢想到了李光头,就拿着饭盒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县政府大门口,李光头撅着屁股埋头在破烂里翻拣着什么,宋钢骑车到了他身后,他没有发现。宋钢摁响了车铃,李光头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宋钢手里的饭盒,眉开眼笑地说:

    “宋钢,你知道我饿了。”

    李光头说着一把拿过来宋钢手里的饭盒,急匆匆地打开来,看到里面的饭菜没有动过,李光头的手停下来了,他说:

    “宋钢,你没吃?”

    宋钢笑着说:“你快吃吧,我不饿。”

    “不可能。”李光头把饭盒递给宋钢说,“我们一起吃。”

    李光头从那堆破烂里找出来一沓旧报纸,铺在地上,让宋钢坐在报纸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兄弟两个并肩坐在那堆破烂前,李光头重新拿过来宋钢手里的饭盒,用筷子将里面的饭菜拨弄均匀了,又用筷子在中间挖了一条战壕,告诉宋钢:

    “这条是三八线,一边是北朝鲜,一边是南朝鲜。”

    李光头说着将饭盒塞到宋钢手里:“你先吃。”

    宋钢将饭盒推回去:“你先吃。”

    “让你先吃,你就先吃。”李光头不高兴地说。

    宋钢不再推来推去,他左手接过饭盒,右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李光头伸长脖子往饭盒里看了看,对宋钢说:

    “你吃的是南朝鲜。”

    宋钢嘿嘿笑了起来,宋钢吃得慢条斯理,李光头在一边急得直吞口水,听到李光头的滔滔口水声,宋钢停下来了,把饭盒递给李光头:

    “你吃吧。”

    “你先吃完,”李光头把饭盒推了回去,“你能不能吃得快一点,宋钢,你吃饭都是婆婆妈妈的。”

    宋钢把剩下的饭菜全部塞进自己嘴里,他的嘴巴像个皮球一样鼓起来了。李光头接过饭盒,吸尘器似的将属于自己的饭菜哗啦哗啦地吃了下去。李光头吃完了,宋钢嘴里的饭菜还没有全部咽下去,李光头亲热地拍着宋钢的后背,帮助他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宋钢将饭菜咽下去以后,他先是抹了抹嘴,然后抹眼泪了,宋钢突然回想起了李兰临死前说的那些话。看到宋钢哭了,李光头吓了一跳。他说:

    “宋钢,你怎么啦?”

    宋钢说:“我想起妈妈来了……”

    李光头怔了一下。宋钢看着李光头说:“她放心不下你,她要我以后照顾你,我向她保证,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一定让给你吃;她摇着头说,最后一碗饭兄弟两个分着吃……”

    宋钢指着地上的空饭盒说:“我们现在分着吃饭了。”

    兄弟两人回到了过去的伤心时刻,他们坐在县政府的大门口,坐在堆成小山似的破烂前抹着眼泪,回忆小时候如何手拉手从汽车站前的桥上走下来,看到了死去的宋凡平躺在夏天的烈日下;手拉手在汽车站的出口站到夕阳西下黑夜降临,等待着李兰从上海回来……最后的情景是兄弟两人拉着板车将死去的李兰带到乡下,把他们的母亲还给他们的父亲。

    然后李光头擦干眼泪,对宋钢说:“我们小时候太苦了。”

    宋钢也擦干了眼泪,点着头说:“小时候我们到处受人欺负。”

    “现在好了,”李光头笑了起来,“现在谁也不敢欺负我们了。”

    “不好。”宋钢说,“现在还是不好。”

    “怎么不好?”李光头扭头看着宋钢说,“你都和林红结婚了,还不好?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说你。”宋钢说。

    “我怎么了?”李光头回头看看身后的破烂,“我也混得不错。”

    “不错?”宋钢说,“你工作都没有了。”

    “谁说我没有工作?”李光头不高兴了,“我静坐示威就是工作。”

    宋钢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说:“你以后怎么办?”

    “放心。”李光头不以为然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宋钢仍然摇头,他说:“我都替你急死了。”

    “你急什么?”李光头说,“我撒尿的不急,你端尿壶的急什么?”

    宋钢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李光头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那块外国手表,问宋钢拿去修理了没有。宋钢捡起地上的饭盒,站起来说要回工厂上班了。宋钢跨上自行车以后,左手拿着饭盒,右手扶着车把蹬车离去。李光头在后面见了,不由叫了起来:

    “宋钢,你都会单手骑车啦?”

    骑着车的宋钢笑了,回头对李光头说:“单手算什么?我可以不用手。”

    宋钢说着张开双臂,像是飞翔一样骑车而去。李光头满脸的惊讶,他追赶着跑过去,喊叫道:

    “宋钢,你真了不起!”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宋钢每个上班的中午都会拿着饭盒来到李光头跟前,兄弟两个就坐在那堆破烂前,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将饭盒里的饭菜分着吃完。宋钢不敢让林红知道,到了晚饭的时候他饿得饥肠辘辘,他怕林红起疑心,仍然不敢多吃,而且比过去吃得更少。林红发现宋钢的胃口小了,担心地看着宋钢,问宋钢最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钢支支吾吾,说自己的胃口是小了,可是力气一点没少,他说身体很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多月以后,林红知道了事情真相。那是针织厂的一个女工告诉林红的,那个女工前一天请了事假,中午路过县政府大门口,看到宋钢和李光头并肩坐在地上,分吃着饭盒里的饭菜。第二天那个女工笑嘻嘻地告诉林红,这兄弟两个一起吃饭时,看上去比夫妻还要亲密。林红当时正端着饭盒,坐在车间的门口吃着午饭,她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了,放下手里的饭盒,疾步走出了工厂。

    林红来到县政府大门口时,兄弟两个已经吃完饭了,坐在地上笑个不停,李光头正在高声说着什么。林红铁青着脸走到他们面前,李光头先看到她,立刻从地上蹦跳起来,亲热地说:

    “林红,你来啦……”

    宋钢脸色一下子白了。林红冷冷地看了宋钢一眼,转身就走。李光头刚从破烂里找出一沓旧报纸,准备请林红也坐在地上,转过身来看到林红走了,失望地对林红说:

    “你人都来了,也不坐一会?”

    宋钢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林红走远了,才想起来应该追上去。他赶紧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车过去。林红神色凝重地向前走去,她听到宋钢的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来到了她的身边,听到宋钢低声说着话,要她坐到后座上。林红仿佛没有听到,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宋钢这个人,她昂首走着,目不斜视。宋钢不敢再说话了,跳下自行车,推着车默默地跟随在林红的身后。他们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无声地走着。刘镇的很多群众都看见了,站住脚好奇地看着他们,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刘镇的群众天生爱管闲事,有人叫着林红的名字,林红没有答应,连一个点头和一个微笑都没有。另外的人叫着宋钢的名字,宋钢也没有答应,宋钢倒是向群众点头了,也微笑了。宋钢的微笑十分古怪,当时赵诗人也在大街上,赵诗人是有了种子就要发芽,他指着宋钢对刘镇的群众说:

    “看见了吧,这就是苦笑。”

    宋钢推着自行车追随着林红一直走到针织厂的大门口。林红一路上没看宋钢一眼,她走进针织厂大门时仍然没有回头去看宋钢,她感觉到宋钢站住了,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这一刻她突然心软了,她想回头看一眼宋钢,她还是忍住了,径直走进了车间。

    宋钢丢了魂似的站在大门外,林红的身影消失了,他仍然站着,下午上班的铃声响过以后,大门里面空空荡荡,他的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宋钢站了很久,才推着车转身离去。宋钢忘记了骑上那辆亮闪闪的永久牌,他推着自行车一路走回到自己上班的五金厂。

    宋钢在煎熬里度过了这个下午,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看着车间的墙角发呆,他一会茫然若失,一会仔细思索,仔细思索的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好继续茫然若失了。直到下班的铃声响起,他才猛然惊醒,跑出车间跳上自行车,冲锋似的骑出了五金厂,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风驰电掣。来到针织厂大门口时,里面下班的女工们正在陆续地走出来,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看到林红和几个女工说着什么走了过来,他喜悦了一下,随即心里又沉重了,他不知道林红会不会坐上自己的自行车。

    宋钢没有想到,林红像往常一样走到了他跟前,向那几个女工挥手说着再见,侧身坐上了后座,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宋钢先是一愣,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跨上自行车满脸通红,宋钢摁响了车铃一路飞快地骑去。宋钢重新获得了幸福,幸福让他充满了力量,他的双脚使劲蹬着,坐在后面的林红本来双手抓着座位,车速太快了,她只好去抓住宋钢的衣服。

    宋钢的幸福昙花一现,林红回到家里关上门以后,立刻像中午走在大街上那样冷若冰霜了。她走到了窗前,拉上窗帘以后没有走开,像是看着外面的风景那样一声不吭地看着窗帘。宋钢站在屋子中央,过了一会喃喃地说:

    “林红,我错了。”

    林红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站了一会,然后回过身来问宋钢:“什么错了?”

    宋钢低着头,把这一个多月以来和李光头分着吃午饭的事如实说了出来。林红一边听着一边摇头流泪,宋钢宁愿自己挨饿,也要让那个混蛋李光头吃饭。看到林红气哭了,宋钢立刻闭上嘴巴,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过了一会,看到林红擦起了眼泪,宋钢才转身找出了那块外国手表,结结巴巴地告诉林红,他本来已经不和李光头交往了,因为那天骑车从县政府大门口经过,李光头叫住他,给了他这块手表,让他重新想起了往日的兄弟情谊。宋钢喃喃说着,林红看清了他拿着的那块手表,突然喊叫起来:

    “指针都没有,这是手表吗?”

    林红终于爆发了,她哭喊着大骂李光头。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她屁股骂起,骂到李光头如何在大庭广众死皮赖脸地骚扰她,还带着福利厂的瘸傻瞎聋来针织厂闹事,让她丢尽了颜面,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林红历数李光头的种种罪行,说到最后伤心欲绝,她呜呜地哭着,说起了自己跳河自杀,就是这样了,李光头还不肯放过她,还逼着宋钢来对她说“这下你该死心了”,逼得宋钢也差一点自杀死了。

    林红泣不成声,她把李光头骂完以后,骂起了宋钢。她说结婚以后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存钱给宋钢买一块钻石牌手表,没想到李光头用一块别人扔掉的破烂手表,就把宋钢收买了。林红说到这里突然不哭了,她擦干眼泪,苦笑着自言自语起来:

    “也不是收买,你们本来就是一家人,是我插进来,把你们分开的。”

    林红哭完了骂完了,擦干净眼泪,沉默了很久后,长长地叹息一声,然后悲哀地看着宋钢,声音平静地说:

    “宋钢,我想通了,你还是和李光头一起生活,我们离婚吧。”

    宋钢万分恐惧地摇起了头,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林红看到宋钢的神情,不由心疼宋钢了。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摇着头说:

    “宋钢,你知道我爱你,可是我实在不能和你这样生活下去了。”

    林红说着走到柜子前,取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放进一个口袋。林红走到门口,转身看了看因为恐惧而发抖的宋钢,林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屋门。宋钢突然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哀求林红:

    “林红,你不要走。”

    这时的林红真想扑上去抱住宋钢,可是她忍住了,她语气温和地说:“我回娘家住几天,你一个人好好想想,是和我在一起,还是和李光头在一起?”

    “不用想。”宋钢泪流满面地说,“我和你在一起。”

    林红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地哭,她说:“李光头怎么办?”

    宋钢站起来,坚定地对林红说:“我去告诉他,我要和他一刀两断,我现在就去。”

    林红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宋钢。两个在门后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林红贴着宋钢的脸轻声问:

    “要我一起去吗?”

    宋钢坚定地点点头:“一起去。”

    两个人胸中燃烧着爱的火焰,伸手替对方擦干了眼泪,然后一起走出了屋门。林红习惯地走到他们的自行车前,宋钢摇摇头,他说不骑车了,他要在路上好好想一想,应该对李光头说些什么。林红有些吃惊地看着宋钢,宋钢向她挥一下手,自己向前走去了,她立刻听话地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林红挽着宋钢的胳膊走去,不停地抬头看看宋钢,宋钢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刚毅神情,林红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十分强大,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此前的宋钢对她百依百顺,什么都听她的,现在她觉得以后要听他的话了。两个人在落日的余晖里走向县政府的大门,看到李光头还在摆弄着他的破烂,林红拉了拉宋钢的胳膊,问他:

    “你想好了怎么说?”

    “想好了。”宋钢点点头,“我要把那句话还给他。”

    林红不明白:“哪句话?”

    宋钢没有回答,他的左手拿开了林红挽住他右胳膊的手,径直走向了李光头。林红站住了,看着宋钢高大的背影威风凛凛地走到粗短的李光头跟前,听到宋钢声音沉着地说:

    “李光头,我有话对你说。”

    李光头觉得宋钢说话的口气不对劲,林红又站在那里,他满腹狐疑地看看宋钢,又去看看宋钢后面的林红。宋钢从口袋里拿出那块没有指针的外国手表,递给李光头。李光头知道来者不善,他接过了手表,仔细擦了几下,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他问宋钢:

    “你要说什么?”

    宋钢缓和了一下语气,认真地对李光头说:“李光头,自从我爸爸和你妈妈死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李光头点着头打断宋钢的话:“说得对,你爸不是我亲爸,我妈不是你亲妈,我们不是亲兄弟……”

    “所以,”宋钢也打断李光头的话,“我任何事都不会来找你,你任何事也别来找我,我们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说,”李光头再次打断宋钢的话,“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是的。”宋钢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宋钢说完这话转身迎向了林红,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对林红说:“那句话还给他了。”

    林红张开双臂抱住了迎面而来的宋钢,宋钢也抱住了林红,两个人侧身互相抱着向前走去。李光头摸着光脑袋看着宋钢和林红亲热地离去,他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要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嘴里嘟哝着说:

    “他妈的,我死什么心啊?”

    宋钢和林红相拥着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然后走进了他们住的小巷,当他们回到家里,宋钢突然沉默起来,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林红看到宋钢脸上凝重的表情,知道他心里的难受,毕竟他和李光头的兄弟往事太多了,藕断丝连在所难免,林红没有去责怪他,心想过些日子就会好了。林红相信宋钢和自己生活得越久,他和李光头的往事就会越淡。

    晚上躺在床上后,宋钢仍然心情沉重,在黑暗里忍不住叹息了几声。林红轻轻地拍拍他,微微抬起头来,宋钢习惯地将胳膊伸过去搂住了林红,林红依偎着宋钢,要宋钢别再想什么了,好好睡觉。林红说完后自己先睡着了,宋钢很久才睡着。这天晚上宋钢又做梦了,他在梦里面哭个不停,眼泪流到了林红的脸上。林红惊醒后拉亮电灯,宋钢也惊醒了,林红看到宋钢满脸的泪水,心想可能又梦见他的后妈了。林红关了灯,安慰似的拍了拍宋钢,问他:

    “是不是又梦见你妈妈了?”

    这次林红没有说“后妈”。宋钢在黑暗里摇了摇头,仔细回想着梦里的情景,然后在黑暗里擦着脸上的泪痕,对林红说:

    “我梦见你和我离婚了。”